2008年7月19日 星期六

第二十九回 虫豸凝寒掌作冰

第二十九回 虫豸凝寒掌作冰

游坦之提了葫蘆,快步而行,回到南京,向阿紫稟報,說已將冰蠶捉到。

阿紫大喜,忙命他將蠶兒養在瓦瓮之中,其時正當七月盛暑,天氣本來甚為火熱,哪知道這冰蠶一養入偏殿,殿中便越來越冷,過不多時,連殿中茶壺、茶碗內的茶水也都結成了冰。這一晚游坦之在被窩中瑟瑟發抖,凍得無法入睡,心下只想:“這條蠶兒之怪,真是天少有。倘若姑娘要它來吮我的血,就算毒死,也凍死了我。”

阿紫接連捉了好几條毒蛇、毒虫,來和相斗,都是給冰蠶在身旁繞的一個圈子,便即凍斃僵死,給冰蠶吸干了汁液,接連十日中,沒一條毒虫能夠抵擋。這日阿紫來到偏殿,說道:“鐵丑,今日咱們要殺這冰蠶了,你伸手到瓦瓮中,讓蠶兒只血吧!”

游坦之這些日子中白天擔憂,晚間發夢,所怕的便是這一刻辰光,到頭來這位姑娘毫不容情終于要他和冰蠶一同犧牲,心下黯然,向阿紫凝望半晌,一言不動。

阿紫只想:“我無意中得到這件異寶,所練面的毒掌功夫,只怕比師父還厲害。”說道:“你伸手入瓮吧!”游坦之淚水涔涔而下,跪下磕頭,說道:“姑娘,你練成毒掌之后,別忘了為你而死的小人。我姓游,名坦之,可不是什么鐵丑。” 阿紫微微一笑,說道:“好你叫游坦之,我記著就是,你對我很忠心,很好,是個挺忠心的奴才!”

游坦之聽了她几句稱贊,大感安慰,又磕了兩個頭,說道:“多謝姑娘!”但終不愿就束手待斃,當下雙足一挺,倒轉身子,腦袋從胯下鑽出,左手抓足,右手伸入瓮中,心中便想著書中裸僧身旁兩怪邊字中的小箭頭,突然食指尖上微微一痒,一股寒氣優似冰箭,循著手臂,迅速無倫的射入胸膛,游坦之心中只記著小箭頭所指的方向,那道寒氣果顛真順著心中所想的脈絡,自指而臂,又自胸腹而至頭頂,細線所到之處奇寒徹骨。

阿紫見他做了這個古怪姿勢,大感好笑,過了良久,只仍是這般倒立,不禁詫異起來,走近身去看時,只見那條冰蠶咬住了他食指。冰蠶身透明如水晶,看得見一條血線從冰蠶之口流入,經過蠶身左側,兜了個圈子,又從右側注向口中,流回游坦之的食指。

又過一陣,見游坦之的鐵頭上、衣服上、手腳上,都上一層薄薄的白霜,阿紫心想:“這奴才是死了。否則活人身上有熱氣,怎能結霜?”但見冰蠶體內仍有血液流轉,顯然吮血未畢,突然之間,冰蠶身上有絲絲熱氣冒出。

阿紫正驚奇間,嗒的一聲輕響,冰蠶從游坦之手指上掉了下來。她手中早已拿著一根棍,用力搗下去。她本想冰蠶甚為靈異,這一棍未怕搗得它死,哪知它跌入瓮中之后,肚腹朝天,呆呆蠢蠢的一時翻不轉身。阿紫一棍舂下,冰蠶登時稀爛。

阿紫大喜忙伸手入瓮,將冰蠶的漿液血水塞在雙掌掌心,閉目行功,將漿血都吸得干干淨淨,這才罷手。

她累半天,一個欠伸,站起身來,只見游坦之仍是胸袋鑽在雙腿之間的倒豎,會身雪白,結滿了冰霜。她甚是駭異,伸手去摸他身子,觸手奇寒,衣衫也都已冰得僵哽。她是驚訝,又是好笑,傳進室里,命他將游坦之拖出去葬了。

室里帶了几名契丹兵,將游坦之尸身放入馬車,拖到城外。阿紫既沒吩咐好好安葬,室內也懶得費心挖坑埋葬,見道旁有條小溪,將尸體丟入溪中,便即回城。

室里這么一偷懶,卻救了游坦之的性命。原來游坦之手指一被冰蠶咬住,當即以“易筋經”中運功這法,化解毒氣,血液被蠶吸入體內后,又回入他手指血管,將這血,卻已全無效用,只白辛苦了一場。倘若游坦之已練會易筋以的全部行功法訣,自能將冰蠶的毒質逐步消解,但他只學會一項法門,入而不出。這冰蠶奇毒乃是第上陰寒之質,登時便將他凍僵了。

要是至里將他埋入土中,即使數百年后,也必未便化,勢必成為一真僵尸。這時他身入溪水,緩緩流下,十余里后,小溪轉彎,身子給溪旁的蘆葦攔住了。過不多時,身旁的溪水都結成了冰,成為一具水晶棺材。溪水不斷沖激洗刷,將他體內寒氣一點一滴的刷下,終于他身外的冰塊慢慢融化。

幸而他頭戴鐵罩。鐵質熱得快,也冷的快,是以鐵罩內外的凝冰最先融化。他給溪水沖得咳嗽了一陣,胸子清醒,便從溪中爬了一來,全身叮叮當當的兀自留存著不少冰塊。身子初化為冰之時,并非全無知覺,只是結在冰中,無法動彈而已。后來終天凍得昏迷了過去,此刻死里逃生,宛如做了一聲大夢。

他坐在溪邊,想起自己對阿紫忠心耿耿,甘愿以身去喂毒虫,助她練功,但自己死之后,阿紫竟連嘆息也無一聲,他從冰中望出來,眼見她笑逐顏開的取也冰蠶漿血,涂在掌上練功,只是側頭瞧著自己,但覺自己死得有趣,頗為奇怪,絕無半分忱惜之情。

他又想:“冰蠶具此毒,抵得過千百種毒虫毒蛇,姑娘吸入掌中之后,她毒當然是練成了。我若回去見她……”突然之間,身子一顫,打個寒噤,心道:“她一見到我,定是拿我來試她的毒。倘若毒掌練成,自然一掌將我打死了。倘若還沒練成,又會叫我捉毒蛇毒毒虫,直到她練成,能將我一掌打死為止。左右是個死,我又回去做什么?”

他站起身來,跳躍几下,抖去身上的冰塊,尋思:“卻到哪里去好?”

找喬峰報殺父之仇,那是想也不敢再想了。一時拿不定主意,只在曠野、荒山之中信步游蕩,摘拾野果,捕捉禽鳥小獸為食。到第二日旁晚,百無聊賴之際,便取那本梵文將易筋經來,想學著圖中裸僧的姿式照做。

那書在溪水中浸濕了,兀自未干他小心翼翼的翻動,惟恐弄破了書頁,卻見每一頁上忽然都顯出一個怪僧的圖形,姿式各不相同。分凝思良久,終于明白,書中圖形遇即顯,倒不是菩薩現身救命于是便照第一頁中圖形,依式而為,更依循怪字中的紅色小箭頭心中存想,隱隱覺得有一條極冷的冰線,在四肢百骸中行走,便如那條冰蠶復活了,在身體內爬行一般。他害怕起來,急忙站直,體內冰吞便消失。

此后兩個時辰之中,他只是想:“鑽進了我體內的冰蠶不知走了沒有?”可是觸不到、摸不著,無影無蹤,終于忍耐不住,又做起古怪姿式來,今依著怪字中的紅色小箭頭存想,過不多時,果然那條冰蠶又在身體內爬行起來。他大叫一聲,心中不再存想,冰蠶便即不知去向,若再想念,冰蠶便又爬行。

冰蠶每爬行一會,全身便說不出的舒服暢快。書中裸僧姿勢甚多,怪字中的小箭頭也是般旋曲折,變化繁復。他依循不同姿式呼召冰蠶,體內急涼急暖,各有不同的舒泰。

如此過得數月,捕捉禽獸之際漸覺手足輕靈,縱躍之遠,奔跑之速,更遠非以前所能。

一日晚間,一頭餓狼出來覓食,向他扑將過來。游坦之大驚,待欲,發足奔逃,餓狼的利爪已搭上肩頭,露出尖齒,向他咽喉咬來。他驚惶之下,隨說一掌,打在餓狼頭頂上。那餓狼打個滾,扭曲了几下,就此不動了。游坦之轉身沈了數丈,見那狼始終不動,心下大奇,拾起塊石頭投去,石中狼身,那狼仍是不動。他驚喜之下,躡足過去一看,那狼竟已死了。他萬萬想不到自己這么隨手一掌,竟能有如此厲害,將手掌翻來覆去的細看,也不見有何異狀,情不自禁的叫道:“冰蠶的鬼魂真靈!”

他只當冰蠶死后鬼魂鑽入他體內,以致顯此大能,卻不知那純系易筋經之功,再加那冰蠶是世上罕有劇毒之物,這股劇毒的陰被他吸入體內,以易筋經所載的上乘內功修習,內力中便附有極凌厲的陰勁。

這易筋經實是武學中至高無上的寶典,只是修習的法門甚為不易,須得勘破“ 我相、人相”,心中不存修習武功之念。但修習此上乘武學之僧侶,定是勇猛精進,以期有成,哪一個不想盡快從修習中得到好處?要“心無所住”,當真是千難萬難。少林寺過去數百年來,修習易筋經的高僧著實不少,但窮年累月的用功,往往一所得,于是眾僧以為此經并無靈效,當日被阿朱偷盜了去,寺中眾高僧雖然恚怒,卻也不當一件大事。一百多年前,少林寺有個和尚,自幼出家,心魯鈍,瘋瘋顛顛。他師父苦習易筋經不成,怒而坐化。這瘋僧在師父遺體旁拾起經書,嘻嘻哈哈的練了起來,居然成為一代高手。但他武功何以如此高強,直到圓寂歸西,始終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,旁人也均不知是易筋之功。這時游坦之無心習功,只呼召體內的凍蠶來去出沒,而求好玩嬉戲,不知覺間功力日進,正是走上了當年瘋僧的老路。

此后數日中接連打死了几頭野獸,自知掌力甚強,膽子也漸漸大了起來,不斷的向南而行,他生的怕只消有一日不去呼召冰蠶的鬼魂,“蠶鬼”便會離已而去,因此每日呼召,不敢間斷。那“蠶鬼”倒也招之即來,極是靈異。

游坦之漸行漸南,這一日已到了中州河南地界。他自知鐵頭駭人,白天只在芒野已洞樹林中歇宿,一到天黑,才出來到人家去偷食。其時他身已敏捷異常,始終沒給人發覺。

這一日他在路邊一座小破廟中睡覺,忽聽得腳步聲響,有三人走進廟來。

他忙躲在神龕之后,不敢和人朝相。只聽那三人走上殿來,就地坐倒,唏哩呼嚕的響起東西來。三人東拉西扯的說了些江湖上的閑事,忽然一人問道:“你說喬峰那廝到底躲到了哪里,怎地一年多來,始終聽不到他點訊息?”

游坦之一聽得“喬峰”兩字,心中一凜,登時留上了神。只聽另一人道:“這廝作惡多端,做了縮頭烏龜啦,只怕再也找他不到了。”先一人道:“那也未必。他是待機而動,只等有人落了單,他就這么干一下子。你倒算算看,聚賢庄大戰之后,他雙殺了多少人?徐長老、譚公譚婆夫婦、趙錢孫、泰山鐵面判官單老英雄全家、天台山智光老和尚、丐幫的馬夫人、白世鏡長老,唉,當真數也數不清了。”

游坦之聽到“聚賢庄大戰”五字之后,心中酸痛,那人以后話就沒怎么聽進耳去,過了一會,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道:“喬幫主一向仁義待人,想不到……唉… …想不到,這真是劫數使然。咱們走吧。”說著站起身來。

另一人道:“老汪,你說本幫要推新幫主,到底會推誰?”那蒼老的聲音道: “我不知道!推來推去,已推了一個多,總是推不出一個全幫上下都佩服的英雄好漢,唉,大伙兒走著瞧吧。”另一人道:“我知道你的心思,總是盼喬峰那□再來做咱們幫主。你乘早別發這清秋大夢吧,這話傳到了全舵主耳中,只你性命有點兒難保。”那老注急了,說道:“小畢,這話可是你說的,我几時說過盼望喬幫主再來當咱們幫主?”小畢冷笑道:“你口口聲聲還是喬幫主長、喬幫主短的,那還不是一心只盼喬峰那□來當幫主?”老汪怒道:“你再胡說八道,瞧我不揍死你這小雜種。”第三人勸道:“好啦,好啦,大家兄弟,別為這事吵翻,快去吧,可別遲到了。喬峰怎么又能來當咱們幫主?他是契丹狗種,大伙兒一見到,就得跟他拼個你死我活。再說大伙兒就算請他來當幫主,他又肯當嗎?”老汪嘆口氣,道:“那也說得是。”說著三人走出廟去。

游坦之心想:“丐幫要找喬峰,到處找不到,他們又怎知這廝在遼國做了南院大王啦。我這就跟他說去。丐幫人多勢眾,再約上一批中原好漢,或許便能殺得了這惡賊。我跟他們一起去殺喬峰。”想起南京就可見到阿紫,胸口登時便熱烘烘地。

當下躡足從廟中出來,眼見三名丐幫弟子沿著山路徑向西行,便悄悄跟隨在后。這時暮色已深,荒山無人,走出數里后,來到一個山坳,遠遠望見山谷中生著一個大火堆,游坦之尋思:“我這鐵頭甚奇,他們到了定要大驚小怪,且躲在草叢中聽聽再說。”鑽入草叢中,慢慢向火堆爬行。爬几丈,停一停,漸漸爬近,但聽得人聲嘈雜,聚在火堆旁的人數實不少。游坦之這些時候來苦受折磨,再也不敢粗心大意,越近火堆,爬得越慢,爬到一聲大岩石后,離火堆約有數丈,便不敢再行向前,伏低的身子傾聽。

火堆旁眾一個個站起來說話。游坦之聽了一會,聽出是丐幫大智分舵的幫眾在此聚會,商議在日后丐幫大會之中,大智分舵要推選何人出任幫主。有人嘛張推宋長老,有人主張推先吳長老。另有一人道:“說到智勇雙全,該推幫的全舵主,只可惜全舵主那給喬峰那□假公濟私,革退出幫,回歸本幫的事還家沒辦妥。”又有一人道:“喬峰的奸謀,是我們全舵主首先奮勇揭開的,會舵主有大功于本幫,歸幫的事易辦得很。大會一開,咱們先辦全舵主歸幫的事,再提出全舵主那日所立的大功來,然后推他為幫主。”

一個清朗的聲音說道:“本人歸幫的事,那是而順理成章的。但眾位兄弟要推我為幫主,這件事卻不能提,否則的話,別人還道兄弟揭發喬峰那□的奸謀,乃是出于私心。”一人大聲道:“全舵主,有道是當仁不讓。我瞧本幫那几位長老,武功雖然了得,但說到智謀,沒一個及得上你。我們對喬峰那□,是斗智不斗力之事,全舵主……”那全舵主道:“施兄弟,我還未正式歸幫,這‘全舵主’三字,也是叫不得的。”

圍在火堆旁的二百余名乞丐紛紛說道:“宋長老吩咐了的,前你暫時仍任本舵舵主,這‘全舵主’三字,為什么叫不得?將你做上幫主,那也不會希罕這‘舵主 ’的職位了。”“全舵主就算暫且不當幫主,至少也得升為長老,只盼那時候仍然領本舵。”“對了,就算全舵主當上幫主,也仍然可兼做咱們大智分舵主啊。”

正說得熱鬧,一名幫眾從山坳口快步走來,朗言說道:“啟稟舵主,大理國段王子前來拜訪。”全舵主全冠清當即站起,說道:“大理國段王子?本幫跟大理國素來不打什么交道啊。”大聲道:“眾位兄弟,大理段家是著名的武林世家,段王子親自過訪,大伙兒一齊迎接。”當即率領幫眾迎到山坳口。

只一位青年公子笑吟吟的站在當地,身后帶著七八名從人。那青年公子正是段譽。兩人拱手見禮,卻是素識,當日在無錫杏子林中曾經會過。全冠清當時不知段譽的身份來歷,此刻想起,那日自己給喬峰驅逐出幫的丑態,都給段譽瞧在眼里,不禁微感尷尬,但隨即寧定,抱拳說道:“不知段王子過訪,未克遠迎,尚請恕罪。”

段譽笑道:“好說,好說。晚生奉家父之命,有一件事要奉告貴幫,卻是打擾了。”

兩人說几句客套話,段譽引見了隨同前來的古篤誠、傅思歸、朱丹臣三人。全冠清請段譽到火堆之前的一塊岩石上坐下,幫眾獻上酒來。

段譽接過喝了,說道:“數月之前,家父在中州信陽貴幫故馬副幫主府上,遇上一件奇事,親眼見到貴幫白世鏡長老逝世的經過。此事與貴幫的首腦人物。只是家父了些傷,將養至今始愈,而貴幫諸位長老行蹤無定,未能遇上,家父修下的一通書信,始終無法奉上。數日前悉貴舵要在此聚會,這才命晚生趕來。”說著從袖中抽出一封書信,站趕身來,遞了過去。

全冠清也即站起,雙手接過,說道:“有勞段公子親端送信,段王爺眷愛之情,敝幫上下,盡感大德。”見那信密密固封,幫皮上寫著:“丐幫諸位長老親啟” 八個大字,心想自己不便拆閱,又道:“敝幫不久將開大會,諸位老均將與,在下自當將段王爺的大函奉交諸位長老”。段譽道:“如此有勞了,晚生告辭。”

全冠清連忙道謝,送了出去,說道:“敝幫白長老和馬夫人不幸遭奸賊喬峰毒手,當日段王爺目睹這件慘事嗎?”段譽搖頭道:“白長老和觀夫人不是喬大哥害死的,殺害馬副幫主的也另有其人。家父這通書信之中,寫得明明白白,將來全舵主閱信之后,自知詳情。”心想:“這件事情說來話長,你這□不是好人,不必跟你多說。料你也不敢隱沒我爹爹這封信。”向全冠清一抱拳,說道:“后會有期,不勞遠送了。”

他轉身到山坳口,迎面見兩名丐幫幫眾陪著兩條漢子過來。

那兩名漢子互相使個眼色,走上几步,向段譽躬身行禮,呈上一張大紅名帖。 段譽接過一看,見帖上寫著四行字道: “蘇星河奉請天下精通棋藝才俊,于二月初八日駕臨河南擂鼓山天聾弈棋,見到這四行字,精神一振,喜道:“那好得很啊,晚生若無俗務羈身,屆時必到。但不知兩位何以得知晚生能棋?”那兩名漢子臉露喜色,口中咿咿啞啞,大打手勢,原來兩人都是啞巴。段譽看不懂他二人的手勢,微微一笑,問朱丹臣道:“擂鼓山此去不遠吧?”將那帖子交給他。

朱丹臣接過一看,先向那兩名漢子抱拳道:“大理國鎮南王世子,多多拜上聰辯先生,先此致謝,屆時自奉訪。”指指段譽做了几個手勢,表示允來赴會。

兩名漢子,躬身向段譽行禮,隨即又取出一張名帖,呈給全冠清。

全冠清接過看了,恭恭敬敬的交還,搖手說道:“丐幫大智分舵暫領舵主之職全冠清,拜上擂鼓山聰辯先生,全某棋藝低劣,貽笑大方,不敢赴會,請聰辯先生見諒。”兩名漢子躬身行禮,又向段譽行了一禮,轉身而去。

朱丹臣才回答段譽:“擂鼓山在嵩縣之南,屈原岡的東北,此去并不甚遠。”

段譽與全冠清別過,出山坳而去,問朱丹臣道:“那聰辯先生蘇星河是什么人?是中原的圍棋國手嗎?”朱丹臣道:“聰辯先生,就是聾啞先生。”

段譽“啊”了一聲,“聾啞先生”的名字,他在大理時曾聽伯父與父親說起過,知道是中原武林的一位高手耆宿,又聾又啞,但據說武功甚高伯父提到他時,語氣中頗為敬重。朱丹臣又道:“聾啞先生身有殘疾,卻偏偏要自稱‘聰辨先生’,想來是自以為心‘聰’,‘筆辯’勝過常人的‘耳聰’、‘舌辯’。”段譽點頭道:“那也有理。”走出几步后,長長嘆了口氣。

他聽朱丹臣說聾啞先生的“心聰”、“筆辯”,勝于常人的“耳聰。、“舌辯 ”,不禁想到語嫣的“口述武功”勝過常人的“拳腳兵刃”。

他在無錫和阿朱救出丐幫人眾后,不久包不同,風波惡二人趕來和王語嫣等會合,他五人便要北上尋慕容公。段譽自然想跟隨前去。風波惡感念他口吸蠍毒之德,甚表歡迎。包不同言語之中卻極不客氣,怪責段不該喬裝慕容公子,敗壞他的令名,說到后來,竟露出“你不快滾,我便要打”之意,而王語嫣只是絮絮和風波惡商量到何去尋表哥,對段譽處境之窘迫竟是視而不見。

段譽無可奈何,只得與王語嫣分手,卻也徑向北行,心想:“你們要去河南尋慕容復,我正好要去河南,河南中州不是你慕容家的,你慕容復和包不同去得,我段譽難道便去不得?倘若在道上碰巧再跟你相會,那是天意,你包三先生可不能怪我。”

但上天顯然并無要他與王語嫣立時便邂逅相逢之意。這些時月之中,段譽在河南到處游蕩,名為游山玩水,實則是東張西望,只盼能見到王語嫣的一縷秀發、一片衣角,至于好山好水,卻半分也沒有入目。

一日,段譽在洛陽白馬寺中,與方丈談論“阿含經”,研討佛說“轉輪聖王有七寶”的故事。段譽于“不長不短、不黑不白、冬則身暖、夏則身涼”的玉女寶大感興味。方丈和尚連連搖頭,說道:“段居士,這是我佛的譬喻,何況佛說七寶皆屬無常……”說到這里,忽有三來人寺中,卻是傅思尋、古篤誠、朱丹臣。

原來段正淳離了信陽馬家后,又與阮星竹相聚,另行覓地養傷,想到蕭峰被丐幫冤枉害死馬大元,不可不為他辯白,于是寫了一通書信,命傅思歸等三人送去丐幫。

傅思歸等來到洛陽,在丐幫總舵中見不到丐幫的首腦人物,得知大智分舵在附近聚會,便欲將信送去,卻在酒樓中聽到有說一起一位公子發呆的趣事,形貌舉止與段譽頗為相似,問明那公子的去向,便尋到白馬寺來。

四人相見,甚是歡喜。段譽道:“我陪你們去送了信,你們快帶去拜見父王。 ”他得知父親便在河南,自是急欲相見,但這些日子來聽到王語嫣的絲毫訊息,日夜挂心,只盼在丐幫大智分舵這等人物會之處,又得見到王語嫣的玉容仙顏,卻終于所望落空。

朱丹臣見他吁短嘆,還道他是記挂木婉清,此事無可勸慰,心想最好是引他分心,說道:“那聰辯先生廣發帖子,請人去下棋、棋力想必極高。公子爺去見過鎮南王后,不妨去跟這聰辯先生下几局。”

段譽點頭道:“是啊,枰上黑白,可遣煩憂。只是她雖然熟知天上各門各派的武功,胸中甲兵、包羅萬有,卻不會下棋。聰辯先生這個棋會,她是不會去的了。 ”

朱丹臣莫名其妙,不知他說的是誰,這一路上老是見他心不在焉,前言不對后語,倒也見得慣了,聽得多了,當下也不詢問。

一行人縱馬向西北方而行。段譽在馬上忽而眉頭深鎖,忽爾點頭微笑,喃喃自語:“佛經有云:‘當思美女,身藏膿血,百年之后,化為白骨啊。’話雖不錯,但她就算百年之后化為白骨,那也是美得不得了的白骨啊。”正自想像王語嫣身內骨骼是何等模樣,忽聽得身后馬蹄聲響,兩乘馬疾奔而來。馬鞍上各伏著一人,黑暗之中也看不清是何等樣人。

這兩匹馬似乎不羈勒,直沖向段一行人。傅思歸和古篤誠分別伸手,拉住了一匹奔馬的線韁繩,只見馬背上的乘者一動不動。傅思歸微微一驚,湊近去看時,見那人原來是聾啞先生使者,臉上似笑非笑,卻早已死了。還在片刻之前,這人曾遞了一張請帖給段譽,怎么好端端地便死了?另一個也是聾啞先生的使者,也是這般面露詭異笑容而死。傅思歸等一見,便知兩人是身中劇毒而斃命,勒馬退開兩步,不敢去碰兩具尸體。

段譽怒道:“丐幫這姓全的舵主好生歹毒,為何對人下此毒手?跟他理論去。 ”兜轉馬頭,便要去質問全冠清。

前面黑暗中突然有人發話道:“你這小子知天高地厚,普天下除了星宿老仙的門下,又有誰能有這筆殺人于形的能耐?聾啞老兒乖乖的躲起來做縮頭烏龜,那便罷了,倘若出來現世,星宿老仙決計放他不過。喂,小子,這不干你事,趕快給我走吧。”

朱丹臣低聲道:“公子,這是星宿派的物,跟咱們不相干,走吧。”

段譽尋不著王語嫣,早已百無聊賴,聾啞老人這兩個使者若有性命危,他必定奮勇上前相救,此刻即已死了,也就不想多惹事端,嘆了口氣,說道:“單是聾啞,那也不夠,須得當初便眼睛瞎了,鼻子聞不到香氣,心中不能轉念頭,那才能解脫煩惱。”

他說的是,既然見到了王語嫣。她恭順擁戴的份上,便放過你們這群窮叫化兒。否則的話,哼哼,這人便是榜樣。”

砰的一聲,眼前那丐幫弟子突然飛身而,摔在火堆之旁,一動不動,原來早已死去。這丐幫弟子一飛開,露出一個身穿葛衫的矮子,不知他于何時欺近,殺死了這丐幫弟子,躲在他的身后。

全冠清又驚又怒,霎時之間,心中轉過了好几個念頭:“星宿老怪找到了丐幫頭上,眼前之事,若不屈服,便得一拼。此事雖然凶險,但若我憑他一言威嚇,便即獻上毒蛇毒虫,幫中兄弟從此便再也瞧我不起。我想做丐幫幫主固然無望,連在幫中立足也不可得,好在星宿老怪并未親來,諒這家伙孤身一人,也不用懼他。” 當即笑吟吟的道:“原來是星宿派的仁兄到了,閣下高姓大名?”

那矮子道:“我法名叫做天狼子。你趕快把毒蛇毒虫預備好吧。”

全冠清笑道:“閣下要毒蛇毒虫,那是小事一樁,不必挂懷。”順手從地下提起一只布袋,說道:“這里有几條蛇兒,閣下請看,星宿老仙可合用嗎?”

那矮子天狼聽得全冠清口稱“星宿老仙”,心下已自喜了,又見他神態恭順,心想:“說什么丐幫是中原第一大幫,一聽到我師父老人家的名頭,立時嚇得骨頭也酥了。我拿了這些毒蛇毒虫去,師父必定十分歡喜,夸獎我辦事得力。說來說去,還是仗了師父他老人家的威名。”當即伸頭向袋口中張去。

陡然間眼前一黑,這只布袋已罩到了頭上,天狼大驚之下,急忙揮掌拍擊,卻拍了個空,便在此時臉頰、額頭、后頸同時微微一痛,已被袋中的毒物咬住。天狼子不及去扯落頭上的布袋,狠狠拍出兩掌,拔步狂奔。他頭上套了布袋,目不見物,雙掌使勁亂拍,只覺頭臉各處又接連被咬,惶急之際,只是發足疾奔,驀地里腳下踏了個空,骨碌碌的從陡坡上滾了下去,扑通一聲,掉入了山下的一條河中,順流而去。

全冠清想殺了他滅口,那知竟會給他逃走,雖然他頭臉為毒蠍所螫,又摔入河中,多半性命難保,但想星宿派擅使毒物,說不他有解毒之法,在星宿海居住,料來也識水性,倘若此人不死,星宿派得到訊息,必定大舉前來報復。沉吟片刻,說道咱們布巨蟒陣,跟星宿老嶧一拼。難道喬峰一走,咱們丐幫便不能自立,從此聽由旁人欺凌嗎?星宿派擅使劇毒,咱們不能跟他們動兵刃拳腳,順得以毒功毒。”

群丐轟然稱是,當即四下散開,在炎堆外數丈處成陣勢,各人盤膝坐下。

游坦之見全冠清用布袋打走了天狼子,“心想這人的布袋之中原來裝有毒物,他們這許多布袋,都裝了毒蛇毒虫嗎?叫化子會捉蛇虫,原不希奇。我倘若能將這些布袋去俞來,送去給阿紫姑娘,她定然歡喜得緊。”

眼見群丐坐下后便默不作聲,每人身旁都有几只布袋,有些子極大,其中有物蠕蠕而動,游坦之只看得心中了毛。這時四下里寂靜無聲,自己倘若爬開,勢必被群丐發覺,心想:“他們若袋子套在我頭上,我有鐵罩護頭,倒也不怕,但若將我身子塞在大袋之中,跟那些蛇虫放在一起那可糟了。”

過了好几個時辰,始終并無動靜,又過一會,天色漸漸亮了,跟著太陽出來,照得滿山遍野一片明亮。枝頭鳥聲喧鳴之中,忽聽得全清低聲叫道:“來了,大家小心!”他般膝坐在陣外一塊岩石之旁,身旁卻無布袋,手中握著一枝鐵笛。

只聽得四北方絲竹之聲隱隱響起,一群人緩步過來,絲竹中夾著鐘鼓之聲,倒也悠揚動聽。游坦之心想:“是娶新娘子嗎?

樂聲漸近,來到十丈開外便即停住,有几人齊聲說道:“星宿老法駕降臨中原,丐原弟子,快快上來跪接!”話聲一停,咚咚咚咚的擂起鼓來。擂鼓三通,鏜的一下鑼聲,鼓聲止歇,數十人齊聲說道:“恭請星宿老仙弘施大法,降服丐幫的邪魔小丑!”

游坦之心道:“這倒像道士做法事。”悄悄從岩石后探出半個頭張望,只見西北角上二十余人一字排開,有的拿著鑼鼓樂器,有的手執長幡錦旗,紅紅綠綠的甚為悅目,遠遠望去幡旗上繡著“星宿老仙”、“神通廣大”、“法力無邊”、“威震天下”等等字樣。絲竹鑼鼓聲中,一個老翁緩步而出,他身后數十人列成兩排,和他相距數丈,跟隨在后。

那老翁手中搖著一柄鵝毛扇,陽光照在臉上,但他臉色紅潤,滿頭白了,頦下三銀髯,童顏鶴發,當真便如圖畫中的神仙人物一般。那老翁走到群丐約莫三丈之處便站定不動,忽地撮唇力吹,發出几下尖銳之極的聲音,羽扇一撥,將口哨之聲送了出去,坐在地下的群丐登時便有四人仰天摔倒。

游坦之大吃一驚:“這星宿老仙果然法力厲害。”

那老翁臉露微笑,“滋”的一聲叫,羽扇揮動便有一外乞丐應聲而倒。那老翁的口哨似地一種無形有質的厲害暗器,片刻之間,丐幫中又倒了六七人。

只聽得老翁身后眾人頌聲大作:“師父功力,震爍古今!這些叫化兒和咱們作對,那真叫做熒火虫與日月爭光!”“螳臂擋車,自不量力,可笑啊可笑!”“師父你老人家談笑之間,便將一干□魔小丑置于死地,如此催枯拉朽般大獲全勝,徒兒不但見所未見,真是聞所未聞。”“這是天下從所未有的丰功偉績,若不是師父老人家露了這一手,中原武人還知世上有這等功夫。”一片歌功頌德之聲,洋洋盈耳,絲竹簫管也跟著吹奏。

忽聽得噓溜溜一聲響,全冠清鐵笛就口,吹了起來。游坦之心想:“他吹笛干什么?幫著為星宿老仙捧場嗎?”忽聽地下籟籟有聲,大布袋中游出几條五彩斑讕的大蛇,筆直向那老翁游去。老翁身旁一群弟子驚叫起來:“有蛇,有毒蛇!”“ 啊喲,不好,來了這許多毒蛇!”“師父,這些毒似是沖著咱們而來。”只見群丐布袋中紛紛游出毒蛇,有大有小,昂首吐舌,沖向那老翁和群弟子。眾人更是七張八嘴的亂叫亂嚷。

星宿派眾弟子提起鋼杖,紛紛向蜿蜒而來的毒蛇砸去,只有那老翁神色自若,仍是撮唇作哨,揮扇功敵。全冠清笛聲不歇,群丐也跟著吶喊助威。

群蛇越來越多,片刻之間,這一干人身旁竟聚集了數百條,其中有五六長乃是大蟒。几條巨蟒游將近去,轉過尾巴,登時卷住了兩人,跟著又有兩人被卷。星宿派群弟子若拔足奔逃,群蛇自是追趕不上,但師尊正在迎敵,群弟子一步也不敢離開,只是舞動兵刃,亂砸亂斬,被他們打死的毒蛇少說已有八張十條,但被毒咬傷的也已有七八人。那些巨蟒更蠣害,皮粗肉厚,被鋼杖砸中了行若無事,身子一卷到人,越收越緊,再也不放。鐵笛聲中,從布袋中游出的巨蟒漸增,一共已有二十七八條。

那老翁見情勢不對,想要退開,去功擊全冠清,兩小蛇猛地躍起,向他臉上咬去。他大聲怒斥:“好大膽!”羽扇揮動,勁風扑出,將兩條小蛇擊落,突覺一件軟物卷向足踝。他知道不妙,飛身而起。只聽得噓溜溜一響笛向聲,四條蟒蛇同時揮起長尾,向他卷了過來。那老翁身在半空,砰砰擊出兩掌,將前面和左邊的兩條蟒蛇擊開,身形一晃,已落在兩丈之外。便在此時,第三條、第四條巨蟒的長尾同時功到。他情急之下,運勁又是一掌擊出,掌風到處,登時將一條巨蟒的腦袋打得稀爛。

蛇群如湖涌至。那老翁又劈死了三條巨蟒,但腰間和右腿卻已被兩條巨蟒纏住。他遠起內力,大喝一聲,伸指抓破了纏在腰間巨蟒的肚腹,只濺得滿身都是鮮血。豈知蛇性最長,此蟒肚子雖穿,一時卻便,吃痛之下,更猛力纏緊,只箍得那老翁腰骨几欲折斷。他用力掙了兩掙,跟著又有兩條巨蟒甩了上來,在他身上繞了數匝,連他手臂也繞在其中,令他再也沒法抗拒。游坦之在草叢中見到這盤驚心動魄的情景,几乎連氣透不過來。

全冠清心下大喜,見一眾敵人個個巨蟒纏住,除了呻吟怒罵,再無反抗的能為,便不再吹笛,走前去,笑吟吟的道:“星宿老怪,你星宿派和我丐幫素來河水不犯進水,好端端地干么惹到我們頭上來?現今又怎么說?”

這個童顏鶴發的老翁,正是中原武林人士對這深惡痛絕的星宿老怪丁春秋。他因星宿派三寶之一的神木王鼎給女弟子阿紫盜去,連派數批弟子出去追捕,甚至連大弟子摘星子也遣了出去。但一次次飛鴿傳書報來,均是十分不利。最后聽說阿紫倚幫幫主喬峰為靠山,將摘星子傷得半死不活,丁春秋又驚又怒,知道丐幫是中原武林第一大幫,實非易與,又聽到聾啞老人近年來在興湖上出頭露面,頗有作為,這心腹大患不除,總是放心不下,奪回王鼎之后,正好乘此了結昔年的一樁大事,你是盡率派中弟子,親自東來。

他所練的那門“化功大法”,經常要將毒蛇毒虫的毒質涂在手掌之上,吸入體內,若是七日不涂,不但功力減退,而且體內蘊積了數十年的毒質不得新毒克制,不免漸漸發作,為禍之烈,實是難以形容,那神木王鼎天生有一股特異氣息,再在鼎中燃燒香料,片刻間便能誘引毒虫到來,方圓十里之內,什么毒虫也抵不住這香氣的吸引。丁春秋有了這奇鼎在手,捕捉毒虫不費吹灰之力,“化功大法”自是越練越深,越練越精。當年丁春秋有一名得意弟子,得他傳授,修習化功大法,頗有成就,豈知后來自恃能耐,對他居然不甚恭順。丁春秋將他制住后,也不加以刀杖刑罰,只是將他囚禁在一間石屋之中,令他無法捕捉虫豸加毒,結果體內一片片的撕落,呻吟呼號,四十余日方死。星宿老怪得意之余,心中頗為戒懼,而化功大法也不再傳授任何門人。因此摘星子等人都是不會,阿紫想得此神功,非暗中偷學、盜鼎出走不可。

阿紫工于心計,在師父剛補完毒那天辭師東行,待得星宿老怪發覺神木被盜,已在七天之后,阿紫早已去得遠了。她走的多是偏僻小路,追拿她的眾師兄武功雖比她為高,智計卻運所不及,給她虛張聲勢、聲東擊西的連使几個詭計,一一都撇了開去。

星宿老怪所居之地是陰暗湖濕的深谷,毒蛇毒虫繁殖甚富,神木鼎雖失,要捉些毒虫來加毒,倒也不是難事,但尋常毒虫易捉,要像從前這般,每捕到的都是殺奇古怪、珍異厲害的劇毒虫豸,卻是可遇不可求了。更有一件令他后擔心之事,只怕中原的高手識破了王鼎的來歷,誰都會立之毀去,是以一日不追回,一日便不能安心。

他在陝西境內和一眾弟子相遇。大弟子摘星子幸而尚保全一條性命,卻已武全失,被眾弟子一路上毆打侮辱,虐待得人不像人,二弟師鼻人吼子暫時接領了大師兄的職位,眾弟子見到師父親馬自出,又驚怕又,均想師命不能完成,這場責罰定是難當之極,幸好星宿老怪正在用人之際,將責罰暫且寄下,要各人戴罪立功。

眾人一路上打探丐幫的消息。一來各人生具異相,言語行動無不令人厭憎,誰也不愿以消息相告﹔二來蕭峰到了遼國,官居南院大王,武林中真還少有人知,是以竟然打聽不到半點確訊,連丐幫的總舵移到何處也查究不到。

這一日天狼子無意中聽到丐幫大智分舵聚會的訊息,為要立功,竟迫不及待孤身闖了來,中了全冠清的暗算。總算他體內本來蘊有毒質,蠍子毒他不死,逃得性命后急忙稟告師父。丁春秋當即趕來,不料空具一身劇毒的深湛武功,竟致蟒纏身,動彈不得。

丁春秋不答全冠清的問話冷冷的道:“你們丐幫中有個人叫喬峰,他在哪里?快叫他來見我。”全冠清心中一動,問道:“閣下要見喬峰,為了何事?”丁春秋傲然道:“星宿老仙問你的話,你怎地不答?卻來向我問長問短。喬峰呢?”

全冠清見他身子被巨蟒纏住,早已失了抗拒之力,說話卻仍然這般傲慢,如此悍惡之人,當真天下少有,便道:“星宿老怪天下皆聞,哪知道不過是徒負虛名,連几條小蛇兒也對付不了。今日對不起,我們可要為天下除一大害了。”

丁春秋微微一笑,說道:“老夫不慎,折在你這些冷血畜生手下,今日魂歸西方極樂,也是命該如此……”

他話未說完,一個被巨蟒纏住了的星宿弟忽然叫道:“丐幫的大英雄,請你放了我出來,會有大大的好處。我師父詭計甚多,你防不勝防。你一個不小心,便著了他的道兒。”全冠清冷冷的道:“放了你有什么好處?”那人道:“我星宿派共有三件寶物,叫做星宿三寶。只有星宿老怪和我知道收藏的所在。你饒了我性命,待你殺了這星宿老怪之后我自然取出獻上。倘若你將我殺了,這星宿三寶你就永遠得不到了。”

另一名星佰弟子大叫:“大英雄、大英雄,你莫上他的當!星宿三寶之中,有一寶早給人盜去了。你還是放我的好。只有我才忠心,決不騙你。”

霎時之間,星宿派群弟子紛紛叫嚷起來:“丐幫大英雄,你饒我性命最好,他們都不會對你忠心,只有我死心塌地,為你效勞。”“大英雄,星宿派本門功夫,我所知最多,我定會一古腦兒的都說了出來,決不會有半點藏私。”“本派人眾來到原中,實有重大圖謀,主要便是為了對付你們丐幫。眾位大英雄,你們想不想知道詳情?”“咱們在星宿海之旁藏得有無數金銀財室,我知道每一處藏寶的所在。我帶你們去挖掘出來,丐幫的英雄好漢從此不必再討飯了。”這些人七張八嘴,獻媚和效忠之言有若潮涌,有的動之以利,有的企圖引起對方好奇之心,有的更是公然撒謊,荒誕不經。有些弟子已被毒蛇咬傷或已給巨蟒纏得奄奄一息的,也均唯恐落后,上氣不接不下氣的爭相求饒。

群丐萬想不到量宿派弟子竟如此沒骨氣,既是鄙視,又感好奇,紛紛走近傾聽。全冠清冷冷的道:“你對自己師父出不忠心,又怎能對素無淵源的外人忠心?豈不可笑?”

一名星宿弟子道:“不同,不同,大大的不同。星宿老怪本領低微,我跟著他有什么出息?對他忠心有何好處?丐是星宿老怪所能比擬?”“是啊,丐幫收容了星宿派的眾弟子,西域和中原群雄震動,誰不佩服丐幫英雄了得?”“‘英雄’二字,不足以稱眾位高人俠士,須得稱‘大俠’、‘聖人’、‘世人救星’才是!” “我能言善道,今后周游四方,為眾位宣揚德威,丐幫大俠的名望就天下無知聞了。”“呸,丐幫大俠的名頭已天下皆知,何怕要你去多說?‘聖人’、‘世人救星 ’的稱號,是小人第一個說出來的。他們拾我牙慧,毫無功勞。”

一名丐幫的五袋弟子皺眉道:“你們這批卑鄙小人,叫叫嚷嚷的令人生厭。星宿老怪,你怎地如此沒出息,盡收些無恥之待做弟子?我先送了你的終,再叫這些家伙一個個追隨于你,老子今日要大開殺戒了!”說著呼的一掌,便向丁春秋擊去。

這一掌勢挾疾風,勁道甚是剛猛,正中丁春秋胸口。那知丁春秋渾若無事,那乞丐卻雙膝一軟,倒在地下,蜷成一團,微微抽搐了兩下,便一動不動了。群丐大驚,齊叫:“怎么啦?”便有兩名乞丐伸手去拉他起身。這兩人一碰到他身子,便搖顯几下,倒了下去。旁邊三名丐幫弟子自然而然的出手相扶,但一碰到這二人,便也跌倒。其余幫眾無不驚得呆了,不敢再伸手去碰跌倒的同伴。

全冠清喝道:“這老兒身上有毒,大家不可碰他身子,放暗器!”

八九名四五袋弟子同時掏出暗器、鋼鏢、飛刀、袖箭、飛蝗石、紛紛向丁春秋射去。丁春秋一聲大喝,腦袋急轉,滿頭白發甩了出去,便似一條短短的軟鞭,將十來件暗器反擊出來。但聽得“啊喲”、“啊喲”連聲、六七名丐幫幫眾被暗器擊中。這些暗器也非盡數擊中要害,有的擦破一些肉,但几名乞丐立時軟癱而死。

全冠清大叫:“退開,退開!”突然呼的一聲,一枝鋼鏢激射而至,卻是丁春秋將頭發住了鋼鏢,運勁向他射來。全冠清忙手中鐵笛格打,當的一聲,將鋼鏢擊得遠遠飛了出去。他想這星宿老怪果然厲害,只有驅蟒制其死命,當即將鐵笛湊到口邊,等要吹奏,驀地里嘴上一麻,登時頭暈目眩,心知不妙,急忙拋下鐵笛,便已咕咚一聲仰天摔倒。群丐大驚,當即有兩人搶上扶起。全冠清迷迷糊糊的叫道: “我……我中了毒,大……大伙兒……快……快……去”群丐早已嚇得魂飛魄散,擁著他飛也似的急奔而逃,于滿地尸骸、布袋、毒蛇、再也不敢理會。

游坦之蹲在草叢這中,驚疑無已,不敢稍動。四下里一片寂靜,十余名乞丐都縮成了一圓球,便如是一只只遇到的敵人的剌蝟顯然均已斃命。

那些巨蟒不經全冠清再笛聲相催,不會傷人,只是緊緊纏住了丁春秋師徒。星宿派眾人誰都不敢掙扎動彈,惟恐激起蛇兒的凶性,隨口咬將下來。

這么靜了片刻,有人首先說道:“師父,你老人家神功獨步天下,談笑之間,隨說便將這批萬惡不赦的叫化兒殺得落荒而逃……”他話未說完另一名弟子搶著說道:“師父,你莫聽他放屁,剛才說那些叫化兒是‘大俠’、‘聖人’的就是他。 ”又有一名弟子道:“咱們追隨師父這許多年,豈不知師父有通天徹地之能?剛才跟那些叫化兒胡說八道,全是騙騙他們的,好讓他們不防,以便師父施展無邊法力。”

忽然有人放聲大哭,說道:“師父,師父!弟子該死,弟子胡涂,為了貪生怕死,竟向敵人投降,此時悔之莫及,寧愿死在毒蟒的口下,再也不敢向師父求饒了。”

眾弟子登時省悟:師父最不喜歡旁人文過飾非,只有痛斥自己胡涂該死,將各種各樣罪名亂加在自己頭上,或許方能得到師父開恩饒恕。一霎時間,人人搶著大罵自已,說自己如何居心不良,如何罪該萬死。只將草叢中的游坦之聽得頭昏腦脹,莫名其妙。

丁春秋暗運勁力,想將纏的身上的三條巨蟒崩斷。但巨蟒身子可伸可縮。丁春秋運力崩斷,蟒身只略加延伸,并不會斷。丁春秋遍體是毒,衣服頭發上也凝聚劇毒。群丐向他擊打或發射暗器,盡皆沾毒,他巨蟒皮堅厚韌滑,毒素難以侵入。只得群弟子還在嘮叨不停,丁春秋怒道:“有誰想得出驅蛇之法,我就饒了他性命。難道你們還不知道我的脾氣?有誰對我有用,我便不加誅殺。你老是胡說八道,更有何用?”

此言一出,群弟子登時靜了下來。過了一會,有人說道:“只要有人拿個火把向這些蟒蛇身上燒去,這些畜生便逃之夭夭了。”丁春秋罵道:“放你娘的臭屁!這里曠野之地,前不把村,后不把店,有誰經過?就算有鄉民路過,他們見到這許多毒蛇,嚇得逃走也來及,哪里還肯拿火把來燒?”跟著別弟子又亂出主意,但每一個主意都是有著邊際,各人所以不停說話。只不過向師父拼命討好,顯得自己確是遵從師命而在努力思索而已。

這樣過良久,有一名弟子給一條巨蟒纏得實在喘不過氣來了,昏亂中張中向那蟒蛇身上咬去。那蟒蛇虼痛,張口向他咽喉反咬,那弟子慘呼一聲,登時斃命。

丁春秋越焦急,倘若被敵人所困。這許芳之間,他定能毒行詭,沒法脫身,偏偏這些蛇兒無知無識,再巧妙的計的策也使到它們身上,只怕這些巨蟒肚餓起來一口將自己吞了下去。

他擔心的事果真便即出現,一條巨蟒久久不聞笛聲肚中卻已餓得厲害,張開大口,咬住了所纏住的一名星宿弟子。那弟子大叫:“師父救我,師父救我!”兩條腿已神被那巨蟒吞入了口中。他身子不住的給吸入巨蟒腹中,先入蛇口慢慢的給吞至腰間,又吞至胸口,他一時未死,高聲慘呼,震動曠野。

眾人均知自己轉眼間便步他塵,無不嚇得心膽裂。有一人見星宿老怪也束手無策,不禁惱恨起來,開口痛罵,說都是受他牽累,自己好端端的在星宿海旁牧羊為生,卻被他威脅利誘,逼入門下,今日慘死于毒之口,到了陰間,定要向閻羅王狠狠告他一狀。

這人開端一罵,其余眾弟子也都紛紛喝罵起來。各人平素受盡星宿老怪的荼的毒虐待,無不懷恨在心,是敢怒而吵敢言而已,今日反正是同歸于盡,痛罵一番,也稍泄胸中的怒氣。一人大罵之際,身子動得厲害,激怒了纏住屯他的蟒,一口便咬住了他的肩頭,那人大叫:“啊喲,啊喲!救命,救命!”

游坦之見這一干人個個給蟒蛇纏住了不得脫身,中心已無所顧忌,從草叢站起身來,眼見此處不是善地,便欲及早離去。

星宿派眾人斗然間見到他頭戴鐵罩的怪狀,都是一驚,隨即有人想起,惟他可以救命,叫道:“大英雄、大俠士,請你拾些枯草,點燃了火,趕走這些蟒蛇,我立即送你……送你一千兩銀子。”又一人道:“一千兩不夠,至少也送一萬兩:“ 另一人道:“這位先生是仁義士,良心最好不過,必定行俠仗義,何況點火燒蛇,沒有絲毫危險。”頃刻之間頌聲大作,而所許的的重酬,也于轉瞬間加到了一百萬兩黃金。

這些人罵人本領固是一等,而諂諛稱頌之才,更是久經歷練。游坦之一生中,几曾聽人叫過自己為“大英雄”、“大俠士”、“仁人義士”、“當世無雙的好漢 ”?給他們這般捧上了天去,只覺全身輕飄飄地,宛然便頗有“大英雄”、“大俠士”的氣概,一百萬兩黃金倒也不在意下,只是阿紫姑娘不能親耳聽到眾人對自己的稱頌,實是莫大憾事。

當下撿拾枯草,從身邊摸出摺點燃了,但見到這許許多多形相凶惡的巨蟒,究竟十分害怕,心想莫要惹惱了這些大蛇,連自已也纏在其內,尋思片刻,先撿拾枯枝,燒起了一堆熊熊大火,擋在自己身前,然后拾起一根著了火的枯枝,向離自己最近的一條大蛇投去。他躲在火堆之后,轉身蓄勢,若是這大蛇向自己竄來,那便立時飛奔逃命,什么“大英雄”、“大俠士”,那也只好暫且不做了。

蟒蛇果然甚是怕火,見火焰燒向身旁,立松開纏著的眾人,游入草叢之中,游坦之見火功有效,在星宿派諸人歡呼聲中,將一根根著了火的枯枝向蛇群中投去。群蛇登時紛紛逃竄,連連長達數丈的巨蟒也抵受不住火焰功逼,松開身子,蜿蜒游走。片刻之間,數百條巨蟒和毒蛇逃得干干淨淨。

星宿派利諸弟子大聲頌揚:“師父明見萬里。神機妙算,果然是火功的方法最為靈驗。”“師父洪福齊天,逢凶化吉!”“全仗師父指揮若定,救了我等的蟻命!”一片頌揚之聲,全是歸功于生宿老怪,對游坦之放火驅蛇的功勞竟半不句不提。

游坦之怔怔的站在當地,頗感奇怪,尋思:“片刻之前你們還在大罵師父,這時卻雙大贊起師父來,而我這‘大英雄’、‘大俠士’卻又變成了‘這小子’,那是什么緣故?”

丁春秋招了招手,道:“鐵頭小子,你過來,你叫什么名字?”游坦之受人欺辱慣了,見對方無禮,也不以忤,道:“我叫游坦之。”說著便向前走了几步。丁春秋道:“這些叫化子死了沒有?你去摸摸他們的鼻息,是否還有呼吸。”

游坦之應道:“是。”府身伸手去探一名乞丐的鼻息,只覺著手涼,那人早已死去多時。他又試另一名乞丐,也是呼吸早停,說道:“都死啦,沒了氣息。”只見星宿派弟子臉上都是一片幸災樂禍的嘲弄之色。他不明所以, 又重復了一句:“都死啦,沒了氣息。”卻見眾臉上戲侮的神色漸漸隱去,慢慢變成了詫異,更逐漸變為驚訝。

丁春秋道:“你每個叫化都去試探一下,看尚有那個能救。”游坦之道:“是。”將十來個丐幫弟子都試過了,搖頭道:“個個都死了。老先生功力實在厲害。 ”丁春秋冷笑道:“你抗毒的功夫,卻也厲害得很啊。”游坦之奇道:“我……什么……抗毒的功夫?”

他大惑不解,不明白丁春秋這話是什么意思,更沒想到自己每去探一個乞丐的鼻息,便是到鬼門關去走了一遭,十多名乞丐試將下來,已經厲了十來次生死大險。他自然不知星宿老怪被蟒纏身,無法得脫,全仗他喧小子相救,江湖上傳了出去,不免面目無光,因此巨蟒離去之后,立時便起意殺他滅口。不料游坦之經過這几個月來的修習不輟,冰蠶的奇毒已與他體質融合無間,丁春秋沾在群丐身上的毒質再也害他不得。

丁春秋尋思:“瞧他手上肌膚和說聲音,年紀甚輕,不會有什么真本領,多半是身上藏得有專克毒物的雄黃珠、辟邪奇香之類寶物,又或是預先服了靈驗的解藥,這才不受奇毒侵。”便道:“游兄弟,你過來,我有話說。”

游坦之雖見他說得誠懇,但親眼看到他連殺群丐的殘忍狠辣,又叫到他師待間一會兒謅諛,一會兒辱罵,覺得這種人極難對付,還是敬而遠之為妙,便道:“小人身要事,不能奉陪,告退了。”說著抱拳唱喏。轉身便走。

他走出几步,突覺身旁一陣微風掠過,兩手腕上一緊,已被人抓住。游坦之抬頭一看,見抓住他的是星宿弟子中的名大漢。他不知對方有何用意,只見他滿獰笑,顯非好事,心下一驚,叫道:“快放我!”用力一掙。

只聽得頭頂呼的一聲風響,一個龐大的身軀從背后躍過分頭頂,砰一聲,重重撞在對面山壁之上,登時頭骨粉碎,一個頭顱變成了泥漿相似。

游坦之見這人一撞的力道竟這般猛烈,實是難以相信,一愕之下,才看清楚便是抓住自己的那個大漢,更是奇怪:“這人好端端地,怎么突然撞山自盡?莫非發了瘋,”他決計想不到自己一掙之下,一股猛勁將那大漢甩出去撞在山上。

星宿派群弟子都是“啊”的一聲駭然變色。

丁春秋見他摔死自己弟子這一下手法毛手毛腳,并非上乘功夫,只是膂力異常了得,心想此人天賦神力,武功卻是平平,當下身形一幌,伸掌按上了他的鐵頭。游坦之猝不及防,登時被壓得跪倒在地,身子一挺,待要重行站直,頭上便如頂了一座萬斤石山一般,再也動不得,當即哀求:“老先生饒命。”

丁春秋聽他出言示饒,更是放心,問道:“你師父是誰?你好大膽子,怎地殺了我的弟子?”游坦之道:“我……我沒有師父。我決不敢殺死老先生的弟子。”

丁春秋心想不必跟他多言,斃了滅口便是,當下手掌一松,待游坦之站起身來,揮掌向他胸口拍去。游坦之大驚,忙伸右手,推開來掌。丁春秋這一掌去勢甚緩,游坦之右掌格出時,正好和他掌心相對。丁春秋正要他如此,掌中所蓄毒質隨著內勁直送過去,這正是他成名數十年的“化功大法”,中掌者或沾劇毒,或內力于頃刻間化盡,或當場立斃,或哀號數月方死,全由施法隨心所欲。丁春秋生來曾以此殺人無數。武林中聽到“化功大法”四字,既厭惡恨憎,復心驚肉跳,段譽的“ 北冥神功”吸入內功以為已有,與“化功大法”劇毒化入內功不同,但身受者內力迅速消失,卻無二致,是以往往給人誤認。丁春秋見這鐵頭小子連觸十余名乞丐居然并不中毒,當即施展出看家本領來。

兩人雙掌相交,游坦之身一幌,騰騰騰接連退出六七步,要想拿樁站定,終于還是一交坐倒,但對方這一推余未盡,游坦之臂部一著地,背脊又即著地,鐵頭又即著地,接連倒翻了三個筋斗,這才止住磕頭,叫道:“老先生饒命。”

丁春秋和他手相交,只覺他內力即強,勁道陰寒,怪異之極,而且蘊有劇毒,強然給自己手摔得狠狽萬分,但以內力和毒勁的比拼而論,并未處下風,何以大叫饒命?難道是故意調侃自己不成?走上几步,問道:“你要我饒命,出真心,還是假意?”

游坦之只是磕頭,說道:“小人一片誠心,但求老先生饒了小人性命。”

丁春秋尋思:“此人不知用什么法子,遇到了什么機緣,體內積蓄的毒質竟比我還多,實是一件奇寶。我須收羅此人,探聽到他練功的法門,再吸取他身上的毒質,然后將之處死。倘若輕輕易易的把他殺了,豈不可惜?”神掌又按住他鐵頭,潛運內力,說道:“除非你拜我為師,否則的話,為什么要饒你性命?”

游坦之只覺頭上罩如被火炙,燒得他整個頭臉發燙,心下害怕之極。他自從苦受阿紫折磨后,早已一切逆來順受,什么是非善惡之分、剛強骨氣之念,早已忘得一干二淨,但求保住性命,忙道:“師你,弟子游坦之愿歸入師你門下,清師父收容。”

丁春秋大喜,蕭然道:“你想拜我為師,也無不可。但本門規矩甚多,你都能遵守么?為師的如有所命,你誠心誠意的服從,決不違抗么?”游坦之道:“弟子愿遵守規矩,服從師。”丁春秋道:“為師的便要取你性命,你也甘心就死么?” 游坦之道:“這個……這個……”丁春秋道:“你想一想明白,甘心便甘心,不甘心便說不甘心。”

游坦之心道:“你要取我性命,當然是不甘心的。倘若非如此不可,那是逃得了便逃,逃不了的話,就算不甘心,也是是無法可施。”便道:“弟子甘心為師父而死。”丁春秋哈哈大笑,道:“很好,很好。你將一生經歷,細細說給我聽。”

游坦之不愿向他詳述身世以及這些日子來的諸般遭遇,但說自己是個農家子弟,被遼人打草谷擄去,給頭是戴了鐵罩。丁春秋問他身上毒質的來歷,游坦之只得吐露如何見到冰蠶和慧淨和尚,如何偷到冰蠶,謊說不小心給葫蘆心的冰吞咬到了手指,以致全身凍僵,冰蠶也就死了,至于阿紫修練毒掌等情,全都略過不提。丁春秋細細般問他冰蠶的模樣情狀,臉不自禁的露出十分艷羨之色。游坦之尋思:“ 我若說起那本浸水有圖的怪書,他定會搶了去不還。”丁春秋一再問他練過什么古怪功夫,他始終堅不吐實。

丁春秋原本不知易筋經的功夫,見他武功十分差勁,只道他練成陰寒內勁,純系冰蠶的神效,心中不住的咒罵:“這樣的神物,竟被這小鬼使神差的吸入了體內,真是可惜。”凝思半晌,問道:“哪個捉到冰蠶的和尚,在南京憫忠寺挂單?” 游坦之道:“正是。”

丁春秋道:“這慧淨和尚說這冰蠶得自昆侖山之巔。很好,那邊既山過一條,當然也有兩條、三條。只是昆侖山方園數千里,若無熟識路途之人指引,這冰蠶到也不易捕捉。”他親身體驗到了冰蠶的靈效,覺得比之神木鼎更是寶貴得多,心想首要之事,倒是要拿到慧淨,叫他帶路,到昆侖山捉冰蠶去。這和尚是少林僧,本來頗為棘物,幸好是在南京,那便易辦多。當下命游坦之行過拜師入門之禮。

星宿派眾門人見師父對他另眼相看,馬屁、高帽,自是隨口大量奉送。適才眾弟子大罵師父、叛逆投敵,丁春秋此刻用人之際,假裝已全盤忘記,這等事在他原是意料之中,倒也不怎生氣。

一行人折而向東北行。游坦之跟在丁春秋之后,見他大袖飄飄,步履輕便,有若神仙,油然而生敬仰之心:“我拜了這樣一位了不起的師父,真是前生修來的福份。”

星宿派眾人行了三日,這日午后,一行人在大路一座涼亭中喝水休息,忽聽得身后馬蹄聲響,四騎馬從來路疾馳而來。

四乘馬奔近涼亭,當先一匹馬上的乘客叫道:“大哥、二哥,亭子里有水,咱們喝上几碗,讓坐騎歇歇力。”說著跳下馬來,走進涼亭,余下三人也即下馬。這四人見到丁春秋等一行,微微頷頭為禮,走到清水缸邊,端起瓦碗,在缸中舀水喝。

游坦之見當先那人一身黑衣,身形瘦小,留兩撇鼠須,神色間甚是剽悍。第二人身穿土黃色袍子,也是瘦骨棱棱,但身材卻高,雙眉斜垂,滿臉病容,大有戾色。第三人穿棗紅色二袍,身形魁梧,方面大耳,頦下厚厚一部花白胡子,是個富商模樣。最后一人穿鐵青色儒生衣巾,五十上下年紀,瞇著一雙眼睛,便似讀書過多,損壞了目力一般,他卻不去喝水,提酒葫蘆自行喝酒。

便在這時,對面路上一僧人大踏步走來,來到涼亭之外,雙手合什,恭恭敬敬的道:”眾位施主,小僧行道渴了,要在亭中歇歇,喝一碗水。”那黑衣漢子笑道:“師父忒也多禮,大家都是過路人,這涼亭又不是我們起的,進來喝水吧。”那僧人道:“啊彌陀佛,多謝了。”走進亭來。

這僧人二十五六歲個紀,濃眉大眼,一個大大的鼻子扁平下塌,容貌頗為丑陋,僧袍上打了多補釘,卻甚是干淨。他等那三人喝罷,這才走近清水缸,用瓦碗舀了一碗水,雙手捧住,雙目低垂,恭恭敬敬的說偈道:“佛觀一缽水,八萬四千虫,若不持此咒,如食眾生肉。”念咒道:“緊馥悉波羅摩尼莎訶。”念罷,端起碗來,就口喝水。

  那黑衣人看得奇怪,問道:“小師父你嘰哩咕嚕的念什么咒?”那僧人道:“ 小僧念的是飲水咒。佛說每一碗水中,有八萬四千條小虫,出家人戒殺,因此要念了飲水咒,這才喝得。”黑衣人哈哈大笑,說道:“這水干淨得很,一條虫子也沒有,小師父真會說笑。”那僧人道:“施主有所不知。我輩凡夫看來,水中自然無虫,但我佛以天眼看水,卻看開水中小虫成千成萬。”黑衣笑問:“你念了飲水咒之后,將八萬四千條小虫喝入肚中,那些小虫便不死了?”那僧人躊躇道:“這… …這個……師父倒沒教過。多半小虫便不死了。”

  那黃衣人插口道:“非也,非也!小虫還是要死的,只不過小師父念咒之后,八萬四千條小虫通統往生西天極東世界,小師父喝一碗水,超度了八萬四千條名眾生。功德無量,功德無量!”

  那僧人不知他所說是真是假,雙手捧著那碗水呆呆出神,喃喃的道:“一舉超度八萬四千條發表性命?小僧萬萬沒這么大的法力。”

  黃衣人走到他身邊,從他手中接為瓦碗,向碗中登目凝視,數道:“一、二、三、四、五、六、……、一千、兩千、一萬、兩萬……非也,非也!小師你,那碗中共有八萬三千九十九條小虫,你數少了下條。”

  那僧人道:“南無阿彌陀佛。施主說笑了,施主也是凡夫,怎能有天眼的神通?”黃衣人道:“那么你有沒有天眼的神通?”那僧道:“小僧自然沒有。”黃衣認道:“非也,非也!我瞧你有天眼通,否則的話,怎地你只瞧了我一眼,便知我是凡夫俗子,不是菩薩下凡?”那僧人向他左看右看,滿臉迷惘之色。

  那身穿棗紅袍子的大漢走過接過水碗,交回在那僧人手中,笑道:“師父靖喝水吧!我這個把弟跟你開玩笑,當不得真。”那僧人接過水碗,恭恭敬敬的道:“ 多謝,多謝。”心中拿不定意,卻不便喝。那大漢道:“我瞧小師父步履矮健,身有武功,請教上下如何稱呼,在那一處寶剎出家?”

  小僧人將將水碗放在水缸蓋上,微微躬身,說道:“小僧虛竹,在少林寺出家。”

  那黃衣漢子叫道:“妙極,妙極!原來是少林寺的高手,來,來,來!你我比划比划!”虛竹連連搖手,說道:“小僧武功低微,如何敢和施主動手?”黃衣人笑道:“好几天沒打架了,手痒得很,咱們過過招,又不是真打,怕什么?”虛竹退了兩步,說道:“小僧雖曾練了几年功夫,只是為健身之用,打架是打不來的。 ”黑衣人道:“少林寺和尚個個武功高強。初學武功的和尚,便不准踏出山門一步。小師父既然下得山來,定是一流好后。來,來!咱們說好只拆一百招,誰輸誰贏,毫不相干。”

  虛竹雙退了兩步,說道:“施主有所不知,小僧比番下山,并不是武功已窺門徑, 只因寺中廣遣弟子各處送信,人手不足,才命小僧勉強湊數。小僧本來攜有十張英雄貼,師父吩咐,送完了這張十貼子,立即回山,千萬不可跟人動武,現下已送完了四張,還有六張在身。施主武功了得,就請收了這張英雄貼吧。”說著從懷中取出一油布包袱,打了開來,拿出一張大紅貼子,恭恭敬敬遞過,說道:“請教施主高姓大名,小僧回好稟告師父。”

  那黑衣漢子卻不接貼子,說道:“你又沒跟我打過,怎知我是英雄狗熊?咱們先拆上几招,我打得贏你,才有臉收英雄貼啊。”說著踏上兩步,左拳虛幌,右拳便向虛竹打去。拳頭將到虛竹面門,立即收轉,叫道:“快還手!”

  那魁梧漢子聽虛竹說到“英雄貼”三字,便留上了神,說道:“四弟,且不忙比武,瞧瞧英雄貼上寫的是什么。”從虛竹手中接過貼子,見貼上寫道:

  “少林寺住持玄慈,合什恭請天下英雄,于九月初九重陽佳節,駕臨嵩山少林寺隨喜,廣結善緣,并睹姑蘇慕容氏,‘以彼之道,還施彼身’之風范。”

  那大漢“啊”的一聲,將貼交給了身旁的儒生,向虛竹道:“少林派召開英雄大會,原來是要跟姑蘇慕容氏為難,也不用開什么英雄大會了,我此刻來領教少林派高手的身手便是。”

  虛竹又退了兩步,左腳已踏在涼亭之外,說道:“原是風施主。我師父說道,敝寺恭請姑蘇慕容施主駕臨敝寺,決不是膽敢得罪。只是江湖上紛紛會傳言,武林中近年來有不少英雄好漢,喪生在姑蘇慕容氏‘以彼之道,還施彼身’的神功之下。小僧的師伯祖玄悲大師在大理國身戒寺圓寂,不知跟蘇姑慕容氏有沒有干系,敝派自方丈大師以下,個個都是心有所疑,因此上……”

  那黑衣漢子搶著道:“這件事嘛,跟我們姑蘇慕容氏既然說不明白,只好手底下見真章。這樣吧,咱兩個今日先打一架,好比做戲之前先打一鑼鼓,說話本之前先一段‘得勝頭回’,熱鬧熱鬧。到了九月初九重陽,風某再到少林寺來,從下面打起,一個個挨次打將上來便是,痛快,痛快!只不過最多打得十七八個,風某就遍體鱗傷,再也打不動了,要跟玄慈老方丈交手,那是萬萬沒有機緣的。可惜,可惜!”說著磨拳擦掌,便要上前動手。

  那黃衣人道:“非也,非也。說明白后,便不用打了。四弟,良機莫失,要打架,便不能說明白。”

  那魁梧漢子不去睬他,向虛竹道:“在下鄧百川,這位是我二弟公冶乾。”說著向那儒生一指,又指著那黃衣人道:“這位是我三弟包不同,我們都是姑蘇慕容公子和手下。”

  虛竹逐一向四人合什行禮,口稱:“鄧施主,公施主……”包不同插口道:“ 非也,非也。我二哥復姓公冶,你叫他公施主,那就錯之極矣。”虛竹忙道:“得罪,得罪!小僧毫無學問,公冶施主莫怪。包施主……”包不同又插口道:“你又錯了。我雖然姓包,但生平對和尚尼姑是向來不布施的,因此決能稱我包施主。” 虛竹道:“是,是。包三爺,風四爺。”包不同道:“你又錯了。我風四弟待會跟你打架,不管誰輸誰贏,你多了一番閱歷,武功必有長進,他可不是向你布施了嗎?”虛竹道:“是,是。風施主,不過小僧打架是決計不打的。也家人修行為本,學武為末,武功長不長進,也沒多大干系。”

  風波惡嘆道:“你對武學瞧得這么輕,武功多半稀松平常,這場架也不必打了。”說著連連搖頭,意興索然。虛竹如釋重負。臉現喜色,說道:“是,是。”

  鄧百川道:“虛竹師父,這張英砥A我們代我家公子收下了。我家公子于數月之前,便曾來貴寺拜訪,難道他沒來過嗎?”

  虛竹道:“沒有來過。方丈大師只盼慕容公子過訪,但久候不至,曾兩次派人去貴府拜訪,卻只說慕容老施卻聽說慕容公過老施主已然歸西,少施主出門去了。方丈大這晌這次又請達摩院首座前往蘇州尊府送信,生怕慕容少施主仍然不在家,只得再江湖上廣撒英雄貼邀請,失禮之處,請四位代為向慕容公說明。明年慕容施主駕臨敝寺,方丈大師還要親謝罪。”

  鄧百川道:“小師父不必客氣。會期還大半個,屆時我家公子必來貴寺,拜見方丈大師。”虛竹合什躬身,說道:“慕容公子和各位駕臨少林寺,我們方丈大師十分歡迎。‘拜見’兩字萬萬不敢當。”

  風波惡見他迂腐騰騰,全無半分武林中人的豪爽慷慨,和尚雖是和尚,卻全不像名聞天下的“少林和尚”,心下好生不耐,當下不再去理他轉頭向丁春秋等一行打量。見星宿派群弟子手執兵刃,顯是武林中人,該可從這些人中找几個對手來打一架。

  游坦之自見風波不惡等四人走入涼亭,便卻縮在師父身后。丁春秋身材高大,遮住了他,鄧進川等四人沒見到他的鐵頭怪相。風波惡見丁春秋童顏鶴發,仙風道骨,一副世外高人的莫樣,心中隱隱生出敬仰之意,倒也敢貿然上前挑戰,說道: “這位老前輩請了,請問高姓大名。”丁春秋微微一笑,說道:“我姓丁。”

  便在此時,忽聽得虛竹“啊”一的聲,叫道:“師叔祖,你老人家也來了。” 風波惡回過頭來,只見大道上來了七八個和尚,當先是兩個老僧,其后兩個和尚抬著一副擔架,躺得有人。虛竹快步走出亭去,秘兩個老僧行禮,稟告鄧百鄧百川一行的來歷。

  右側那老僧點點頭,走進亭來,向鄧百川等四人問訊為禮,說道:“老衲玄難。”指著另一老僧道:“這位是我師弟玄痛,有幸得見姑蘇慕容庄上的四位大賢。 ”

  鄧百川等久聞玄難之名,見他滿臉皺紋,雙目神光湛然,忙即還禮。風波惡道:“大師父是少寺達摩院首座,久仰神功了得,今日正好領教。”

  玄難微微一笑,說道:“老衲和玄痛師弟奉方丈法諭,前往江南燕子塢慕容施主府上,恭呈請貼,這是敝寺第三次派人前往燕子塢。卻在這里與四位邂逅相逢,緣法不淺。”說著從懷中取一張大紅貼子來。

  鄧百川雙手接過,見封套上寫著“恭呈姑蘇燕子塢慕容施主”十一個大字,料想貼子上的字句必與虛竹送那張貼子相同,說道:“兩位大師父是少林高倍大德,望重武林,竟致親勞大駕,前往敝庄,姑蘇慕容氏面子委實不小。適才這位虛小師父送出英雄貼,我們已收到了,自當盡快稟告敝上。九月初九重陽佳節,敝上慕容公子定能上貴寺拜佛,親向少林諸位高倍致謝,并在天下英雄之前,說明其中種種誤會。”

  玄難心道﹔“你說‘種種誤會’,難道玄悲師兄不是你們慕容氏害死的?”忽聽得身后有人叫道:“啊,師父,就是他。”玄難側過頭來,只見一個奇形怪狀之人手指擔架,在了個白發老翁耳邊低聲說話。

  游坦之在丁春秋耳邊低聲說話的是:“擔架中那個胖和尚,但是捉到冰蠶的,不知怎地給少林派抬了來。”

  丁春秋聽得這胖和尚便是冰蠶的原主,不勝之喜,低聲問道:“你沒弄錯嗎? ”游坦之道:“不會,他叫做慧淨。師父你瞧,他圓鼓鼓的肚子高高凸了起來。” 丁春秋見慧淨的大肚子比十月懷胎的女子還大,心想這般大肚子和尚,不論是誰見過一眼之后,確是永遠不會弄錯,向玄難道:“大師父,這個慧淨和尚,是我的朋友,他生了病嗎?”

  玄難合什道:“施主高姓大名,不知何識向老衲的師侄?”

  丁春秋心道:“這慧淨少林的和尚在一起了,可多了些麻煩。幸好在道上遇到,攔住劫奪,比之到少林寺去擒拿,卻又容易多得。”想到冰蠶的靈異神效,不由得胸口發熱,說道:“在下丁春秋。”

  “丁春秋”三字一出口,玄難、玄痛、鄧百川、公冶乾、包不同、風波惡六人不約而同“啊”的一聲,臉上都是微微變色。星宿老怪丁春秋惡名播于天下,誰也想不到竟是個這般氣度雍容、風采儼然的人物,更想不到突然會在此處相逢。六人心中立時大起戒備之意。

  玄難在剎那之間,便即寧定,說道:“原來是星宿海丁老先生,久仰大名,當真如雷貫耳。”什么“有幸相逢”的客套話便不說了,心想:“誰遇上了你,那是前世不修。”

  丁春秋道:“不敢,少林達摩院首座‘袖里乾坤’馳名天下,才能夫也是久仰的了。這位慧淨師父,我正在到處找他,在這里遇上,那是好極了,好極了。”

  玄難微微皺眉,說道:“說來慚愧,老衲這個慧淨師侄,只因敝寺失于教誨,多犯清規戒律,一年多前擅自出寺,做下了不少惡事。敝寺方丈師兄派人到處尋訪,好容易才將他找到,追回寺去。丁老先生曾見過他嗎?”丁春秋道:“原來他不是生病,是給你們打傷了,傷得可歷害嗎?”玄難不答,隔了一會,才道:“他不奉方丈法諭,反而出手傷人。”心想:“他跟你這等邪魔外道結交,又是多破了一條大戒。”

  丁春秋道:“我在昆侖山中,花好大力氣,捉到一條冰吞,那是十分有用的東西,卻被這慧淨師侄偷了去。我萬里迢迢的從星宿海來到中原,便是要取回冰蠶… …”

  他話未說完,慧淨已叫了起來:“我的冰蠶呢?喂,你見到我的冰吞嗎?這冰吞是我辛辛苦苦從昆侖山中找到的……你……你偷了我的嗎?”

  自從游坦之現身呼叫,風波惡的眼興便在鐵面具上骨溜溜的轉個不停,對玄難、丁春秋、慧淨和尚三個的對答全然沒聽在耳里。他繞著游坦之轉了几圈,見那面具造得甚是密合,焊在頭上除不下來,很想伸手去敲敲,又看了一會,說道:“喂,朋友,你好!”

  游坦之道:“我……我好!”他見到風波惡精力彌漫、躍躍欲動的模樣,心下害怕。風波惡道:“朋友,你這個面具,到底是怎么攪的?姓風的走遍天下,可從沒見過你這樣的臉面。”游坦之甚是羞慚,低下頭去,說道:“是,我……我是身不由主……沒法子。”

  風波惡聽他說得可憐,怒問:“哪一個如此惡作劇?姓風的倒要會會。”說著斜眼向丁春秋睨去,只是這老者所做的好事。游坦之忙道:“不……不是我師父。 ”風惡道:“好端端一個人,套在這樣一只生鐵面具之中,有甚意思?來,我來給你除去了。”說著從靴筒里抽出一柄匕首,青光閃閃,顯然鋒銳之極,便要替他將那面具除去。

  游坦之知道面具已和他臉孔及后腦血肉相關,硬要除下,大有性命之虞,忙道:“不,不,使不得!”風波惡道:“你不用害怕,我這把匕首削鐵如泥,我給你削去鐵套,決計傷不到皮肉。”游坦之叫道:“不,不成的。”風波惡道:“你是怕那個給你戴鐵帽子的人,是不是?下次見到他,就說是我一陣風硬給你除的,你身不由主,叫這惡人來找我好了。”說著抓住的人他左腕。

  游坦之見到他手中匕首寒光凜然,心下大駭,叫道:“師父,師父!”回頭向丁春秋求助。丁春秋站在擔架之旁,正興味盎然瞧道慧淨,對他的呼叫之聲充耳不聞。風波惡提起匕首,便往鐵面具上削去。游坦之惶急之下,右掌用力揮出,要想推開對方,拍的一聲,正中風波惡左肩。

  風波惡全神貫注的要給他削去鐵帽,生怕落手稍有不准,割破了他的頭臉,哪防到他竟會突然出掌。這一掌來的勢勁力大得異乎尋常,風波惡聲悶哼,便向前跌了下去。他左手在地下撐,一挺便跳了起來,哇的聲,吐出了一口鮮血。

  鄧百川、公冶乾、包不同三人見游坦之陡施毒手,把弟吃了個大虧,都是大吃大一驚,見風波惡臉色慘白,三人更是擔心。公冶乾一搭他的腕脈,只覺脈搏跳動急躁頻疾,隱隱有中毒之象,他指著游坦之罵道:“好小子,星宿老怪的門人,以怨報德,一出手便歹毒手段傷人。”忙從懷中取個小瓶,拔開瓶塞,倒出一顆解毒藥塞入風波惡的口中。

  鄧百川和包不同兩人身形晃處,攔在丁春秋游坦之的身前。包不同左手暗運潛力,五指成爪,便要向游坦之胸口抓去。鄧百川道:“三弟住手!”包不同蓄勢不發,轉眼瞧著大哥。鄧百川道:“我們姑蘇慕容氏跟星宿派無怨無仇,四弟這番好意,要替他除去面具,何以星宿派出手傷人?倒要請丁老先生指教。”

  丁春秋見個新收的門人只一掌,便擊倒了姑蘇慕容氏手下的一名好手,星宿派大顯威風,暗暗得意,而對冰蠶的神效埸是艷羨,微微一笑,說道:“這位風四爺好勇斗狠,可當真愛管閑事哪。我星宿派門人頭愛戴銅帽鐵帽,不知礙著姑蘇慕容氏什么事了?”

  這時公冶乾已扶著風皮惡坐在地下,只見他全身發顫,牙關相擊,格格直響,便似身冰窖一般,過得片刻,嘴唇也紫了,臉色漸漸由白而青。公冶乾的解毒丸極直靈效,但風皮惡服了下,便如石沉大海,直是無影無蹤。

  公冶乾情急之下,伸手探他呼吸,突然間一股冷風吸向掌心,透骨生寒。公冶乾急忙縮手,叫道:“不好,怎地冷得如此厲害?”心想口中噴出來的一口氣都如此寒冷,那么他身上所中的寒毒更是非同小可,情勢如此危急,已不及分說是非,轉身向丁春秋道:“我把弟中了你弟子的毒手,請賜解藥。”

  風波惡所中之毒,乃是游坦之以易筋經內功逼出來的冰蠶劇毒,別說丁春秋無紫解藥,就是能解,他也如何肯給?他抬起頭來,仰天大笑,叫道:“啊烏陸魯共!啊烏陸魯共!”袍袖一拂,卷起一股疾風。星宿派眾弟子突然一齊奔出涼亭,疾馳而去。

  鄧百川等與少林僧眾都覺這股疾風刺眼難當,淚水滾滾而下,睜不開眼睛,暗叫:“不好!”知他袍袖中藏有毒粉,這么衣袖一拂,便散了出來。鄧百川、公冶乾、包不同三人不約而同的擋在風波惡身前,只怕對方更下毒手。玄難閉目推出一掌好擊在涼亭的柱上,柱子立斷,半邊涼亭便即傾塌,嘩喇喇聲響,屋瓦泥沙傾瀉了下來。眾人待痢睜眼,丁春秋和游坦之已不知去向。

  几名少林僧叫道:“慧淨呢?慧淨呢?”原來在這混亂之間,慧淨已給丁春秋擄了去,一副擔架罩在一名少林僧的頭上。玄痛怒叫:“追!”飛身追出亭去。鄧百川與包不同跟著追出。玄難左手一揮,帶同眾弟子趕去應援。

  公冶乾在坍了半邊的涼亭中照料風皮惡,兀自眼目刺痛,流淚不止。只見風皮惡額頭不住滲出冷汗,頃刻間便凝結成霜。正惶急間,聽得腳步聲響,公冶乾抬頭一看,見鄧百川抱著包不同,快步回來。公乾大吃一驚,叫道:“大哥,三弟也受了傷?”鄧百川道:“又中了那鐵頭人的毒。”跟玄難領少林群僧也回入涼亭。玄痛伏在虛竹背上,冷得牙關只是格格打戰。玄難和鄧百川、公冶乾面面相覷。

  鄧百川道:“那鐵頭人和三弟對了一掌,跟著又和玄痛大師對一拳。想不到… …想不到星宿派的寒毒掌竟如厲害。”

  玄難從懷里出一只小林盒,說道:“敝派的‘六陽正氣丹’頗有●治寒毒之功。”打開盒蓋,取出三顆殷紅如血的丹藥,將兩顆交給鄧百川,第三顆給玄痛難服下。

  這得一頓飯時分,玄痛等三人寒戰漸止。包不同破口大罵:“這鐵頭人,他… …他媽的,那是什么掌力?”鄧百勸道:“三弟,慢慢罵不遲,你且會下行功。” 包不同道:“非也,非也!此刻不罵,等到一命嗚乎之后,便罵不成了。”鄧百川微笑道:“不必擔心,死不了!”說著伸掌貼他后心,“至陽穴”上,以內力助他驅除寒毒。公冶乾和玄難也分別以內力助風波、玄痛驅毒。

  玄難、玄痛二人內務深厚,過一會,玄痛吁了口長氣,說道:“好啦!”站起身來,又道:“好厲害!”玄難有心要去助包不同、風波惡驅毒,只是對方并未出言相求,自己毛遂自荐,未免有瞧不起不對方內功之嫌,武林中于這種事情頗有犯忌。

  突然之間,玄痛身子晃了兩晃,牙關又格格響了起來,當即坐倒行功,說道: “師……師兄,這寒……寒毒甚……甚是古怪……”玄難忙又運功相助。三人不斷行功,身上的寒毒只好得片刻,跟著便又發作,直折騰到傍晚,每人均已服了三顆 “六陽正氣丹”,寒氣竟沒驅除半點。玄難所帶的十顆丹藥已只剩下一顆,當下一分為三,分給三人服用。包不同堅不肯服,說道:“只怕就再服上一百顆,也…… 也未必……”

  玄難束手無策,說道:“包施主之言不錯,這‘六陽正氣丹’藥不對症,咱們的內功也對付不了這門陰毒。老衲心想,只有去請薛神醫號稱‘閻王敵’任何難症,都是著手回春。大師可知這位神醫住在何處?”玄難道:“薛神醫家住陽之西的柳宗鎮,此去也不甚運。他跟老衲曾有數面之緣,若去求治,諒來不會見拒。”又道:“姑蘇慕容氏名滿天下,薛神醫素來仰慕,得有機緣跟四位英雄交個朋友。他必大為欣慰。”

  包不同道:“非也,非也。薛神醫見我等上門,大為欣慰只怕不見得。不過武林中人人討厭我家公子的‘以彼之道,還施彼身’,只有薛神醫卻是不怕。日后他有什么三……兩短,只要去求我家公子‘以彼之道,還施彼身’,他……他的…… 老命就有救了。”

  眾人大笑聲,當即亭。來到前面市鎮,雇了三輛大車,讓三個傷者躺著體養。鄧百川取銀兩,買了几匹馬讓少林僧乘騎。

  一行人行得兩三個時辰,便須亭下來助玄痛等三人抗御寒毒。到得后來。玄難便也不再避嫌,以少林神功相助包不同和風波惡。此去柳宗鎮雖只數里,但山道崎嶇,途中又多耽擱,直到第四日傍晚方到。薛神醫家居柳宗鎮北三十余里的深山之中,幸好他當日在聚賢庄中曾對玄難詳細說過路徑。眾人沒費多大力氣覓路,便到了薛家門前。

  玄難見小河邊聳立著白牆黑瓦數間大屋,門前好大一片藥圃,便知是薛神醫的居處。他縱馬近前,望見屋門前挂著兩盞白紙大燈籠。微覺驚訝:“薛家也有治不好的病人么?”再向前馳數丈,見門楣上打著几條麻布,門旁插著一面招魂的紙幡,果真是家有喪事。只見紙燈籠上扁扁的兩行黑字:“薛公慕華之喪,享年五十五歲。”玄難大吃一驚:“薛神醫不能自醫,竟爾逝世,那可糟糕之極。”想到故人長逝,從此幽冥異途,心下又不禁傷感。

  跟著鄧百川和公冶乾也已策馬到來,兩人齊聲叫道:“啊喲!”

  猛聽得門內哭聲響起,乃是婦人之聲:“老爺啊,你醫朮如神,那想得到突然會患了急症,撇下我們去了。老爺啊,你雖然號稱‘閻王敵’,可是到來終于敵過閻羅王,只怕你到了陰世,閻羅王跟你算這舊賬,還要大吃苦頭啊。”

  不久三輛大車和六名少林僧先后到達。鄧百川跳下馬來,朗聲說道:“少林寺玄難大師率同友輩,有事特來相求薛神醫。”他話聲響若洪鐘,門內哭聲登止。

  過了一會,走出一個老人來,作庸仆打扮,臉上眼淚縱橫,兀自抽抽噎噎的哭得十分傷心,●胸說道:“老爺是昨天下午故世的,你們……你們見他不到了。”

  玄難合什問道:“薛先生患什么病逝世?”那老仆泣道:“也不知是什么病,突然之間便咽了氣。他老人家給別人治病,藥到病除,可是……可是他自己……” 玄難又問:“薛先生家中還有些什么人?”那老仆道:“沒有了,什么人都沒有了。”公冶乾和鄧百川對望了一眼,均覺那老仆說這兩句話時,語氣有點言不由哀,何況剛才還到婦人的哭聲。玄難嘆道:“生死有命,既是如此,待我們到老友靈前一拜。”那老仆道:“這個……這個……是。”引著眾人,走進大門。

  公冶乾落后一步,低聲向鄧百川道:“大哥,我瞧這中間似有蹊蹺,這老仆很有點鬼鬼祟祟。”鄧百川點了點頭,隨著那老仆來到靈堂。

  靈堂陳設簡陋,諸物均不齊備,靈牌上寫著“薛公慕華之靈位”,几個字挺拔有力,顯是飽學之士的手跡,決非那老仆所能寫得出。公冶乾看在眼里,也不說話。各人在靈位前行過禮。分冶乾轉頭,見天井中竹竿上晒著十几件衣衫,有婦人的衫子,更有几件男童女童的小衣服,心想:“薛神醫明明有家眷,怎地那老仆說什么人都沒有了?

  玄難道:“我們運道趕來,求薛先生治病,沒想到薛先生竟已仙逝,令人神傷。天色向晚,今夜要在府上借宿一宵。”那老仆大有難色,道:“這個……這個… 嗯,好吧!諸位請在廳上坐一坐,小人去安排做飯。”玄難道:“管家不必太過費心,粗飯素菜,這就是了。”那老仆:“是,是!諸位請坐一坐。”引著從人來到外邊廳上,轉身入內。

  過了良久,那老仆始終不來獻茶。玄難心道:“這老仆新遭主喪,難免神魂顛倒。唉,玄痛師弟身中寒毒,卻不知如何是好?”眾人等了几有半個時辰,那老仆始終影蹤不見。包不同焦躁起來,說道:“我去找口水喝。”虛竹道:“包先生,你請坐著休息。我去幫那老人家燒水。”起身走向內堂。公冶乾要察看孽家動靜,道:“我陪你去。”

  兩人向后面走去。薛家房子實不小,前后共有五進,但里里外外,竟一個人影也無。兩人找到了廚房之中。連那老仆也已不知去向。

  公冶乾知道有異,快步回到廳上,說道:“這屋中情形不對,那薛神醫只怕是假死。”玄難站起來,奇道:“怎么?”公冶乾道:“大師我想去瞧瞧那口棺木。 ”奔入靈堂,伸手要去抬那棺材,突然心念一動,縮回雙手,從天井中竹竿上取下一件長衣,墊在手上。風波惡防。”運勁一提棺木,只覺十沉重,里面裝的決計不是死人,說道:“薛神醫果然是假死。”

  風波惡拔出單刀,道:“撬開棺蓋來瞧仆。”公冶乾道:“此人號稱神醫,定然擅用毒藥,四弟,可要小心了。”風波惡道:“我理會得。”將單刀刀尖皇入棺蓋逢中,向上扳動,只聽得軋軋聲響,棺蓋慢慢掀起。,風波惡閉住呼吸,生怕棺中飄出毒粉。

  包不同縱到天井之中,抓起在桂樹下啄食虫豸的兩只母雞,回入靈堂,一揚手,將兩只母雞擲出,橫掠棺材而過。兩只母格格大叫,落在靈座之前,又向天井奔出,但只走得几步,突然間翻琿身子,雙腳伸了几下,便即不動而斃。這時廊下一陣寒風吹過,兩只死雞身上的羽毛紛紛飛落,隨風而舞。眾人一見,列不駭然。兩只母雞剛中毒而死,身上羽毛便即脫落,可見毒性之烈。一時誰也不敢走近棺旁。

  玄難道:“鄧施主,那地什么緣故?薛神醫具是詐死不成?”說著縱身而起,左手攀在橫梁之上,向棺中遙望,只見棺中裝滿了石塊,石塊中放著一只大碗,碗中盛滿了清水。這碗清水,自然便是毒藥了。玄難搖了搖頭,飄身而下,說道:“ 薛施主就算不肯治傷,也用著布置下這等毒辣的機關,來陷害咱們。少林派和他無怨無仇,這等作為,不太無理么?難道……難道……”他連說了兩次“難道”,住口不言了,心中所想的是:“難道他和姑蘇慕容氏有甚深仇大怨不成?”

  包不同道:“你不用胡亂猜想,慕容公子和薛神醫從來不識,更無怨仇。倘若有什么梁子,我們身上所受的痛禁便強十倍,也決不會低聲下氣的來向仇人求治。你當姓包的、姓風的是這等膿包貨色么?”玄難合什道:“包施主說的是,是老僧胡猜的不對了。”他是有道高僧,心中既曾如此想過,雖然口里并未說出,卻也自承其非。

  鄧百川道:“此處毒氣極盛,不宜多耽,咱們到前廳坐地。”當下眾人來到前廳,各抒已見,都猜不透薛神醫裝假死而布下陷阱的原因。包不同道:“這薛神醫如此可惡,咱們一把火將他的鬼窩兒燒了。”鄧百川道:“使不得,說什么薛先生總是少林派的朋友,沖著玄難大師的金面,可不能胡來。”

  這時天色已然全黑,廳上也不掌燈,各人又飢又渴,卻均不敢動用宅子在的一茶一水。玄難道:“咱們還是出去到左近農家去討茶做飯。鄧施主以為怎樣?”鄧百川道:“是。不過三里地之內,最好別飲水吃東西。這位薛先生極工心計,決不會只布置一口棺材就此了事,眾位大師倘若受了牽累,我們可萬分過意不去了。” 他和公冶乾等雖明真正原委,但料想慕容家“以彼之道還施彼身”的名頭太大,江湖上結下了許多沒來由的冤家,多半是薛神醫有什么親友被害,將這筆賬記在姑蘇慕容氏的頭上了。

  眾人站起身來,走向大門,突然之間西角上亮光一閃,跟著一條色火焰散了開來,隨即變成綠色,猶如滿天花雨,紛紛墮下,瑰麗變幻,好看之極。風波惡道: “咦,是誰在放煙花?”這時既非元宵,亦不是中秋,怎地會有人放煙花?過不多時,又有一個橙黃色的煙花升空,便如千百個流星,相互撞擊。

  公冶乾心念一動,說道:“這不是煙花,是敵人大舉來襲的訊號。”風波惡大叫:“妙極,妙極,妙極!打個痛快!”

  鄧百川道:“三弟、四弟,你們到廳里耽著,我擋前,二弟擋后。玄難大師,此事跟少林派顯然并不相干,請眾位作壁上觀便了,只須兩不相助,慕容氏便深感大德。”

  玄難道:“鄧施主說哪話來?來襲的敵人若與諸位另有仇怨,這中間的是非曲直,我們也得秉公論斷,不能讓他們乘之危,倚多取勝。倘若是薛神醫一伙,這些人暗布陷阱,橫加毒害,你我敵愾同仇,豈有袖手旁觀之理?眾比丘,預備迎敵! ”慧方、虛竹等少林僧齊聲答應。玄痛道:“鄧施主,我和你兩位師弟以病相憐,自當攜手抗敵。”

  說話之間,又有兩個煙花沖天而起,這次卻更加近了。再隔一會,又出現了兩人煙花,前后共放了六個煙花。每個煙花的顏色形狀各不相同,有的似是一枝大筆,的四四方方,像是一雙棋盤,有的似是柄斧頭,有的卻似是一朵極大的牡丹。此后天空便一片漆黑。

  玄難發下號令,命六名少林弟子守在屋子四周。但過了良久,不聽到有敵人的動靜。

  各人屏息凝神,又過了一頓飯時分,忽聽得東邊有個女子的聲音唱道:“柳葉雙眉久不描,殘妝和淚污紅綃。長門自是無梳洗,何必珍珠慰寂寥?”歌聲柔媚婉轉,幽婉淒切。

  那聲音唱完一曲,立時轉作男聲,說道:“啊喲卿家,寡人久未見你,甚是思念,這才賜卿一斛珍珠,卿家收下了吧。”那人說完,又轉女聲道:“陛下有楊妃為伴,連時朝也廢了,几時又將我這薄命女子放在心上,喂呀……”說到這里,竟哭了起來。

  虛竹等少林僧不熟世務,不知那人忽男忽女,以搗什么鬼,只是得心下勝淒楚。鄧百川等卻知那人在扮演唐明皇和梅妃的故事,忽而串梅妃,忽而串唐明皇,聲音口吻,唯肖唯妙,在這當口忽然來了這樣一個伶人,人人心下嘀咕,不知此人是何用意。

  只那人又道:“妃子不必啼哭,快快擺設酒宴,妃子吹笛,寡人為你親唱一曲,以解妃子煩惱。”那人跟著轉作女聲,說道:“賤妾日夕以眼淚洗面,只盼再見君王一面,今日得見,賤妾死也瞑目了,別喂呀呃,呃……”

  包不同大聲道:“孤王安祿山是也!兀那唐皇李隆甚,你這胡涂皇帝,快快把楊玉環交了出來!”

  外面那人哭聲立止,“啊”的一聲呼叫,似乎大吃一驚。

  頃刻之間,四下里又是萬籟無聲。

短斧客奉了向把干糖和泥寺放入石臼,提起一個大石杵,向臼中搗落,砰的一下,砰的又一下。風波惡一瞥之下,顯然便是一塊下圍棋用的棋盤,說道:“殺奇古怪,我跟你們斗!”時刀如風,越打越快,只是刀身卻不敢再和對方的吸鐵古棋盤相碰。

那戲子喘了口氣,粗聲唱道:“騅不逝兮可奈何,虞兮虞兮奈若何?”忽然轉作女子聲音,嬌嬌滴滴的說道:“大王不必煩惱,今日垓下之戰雖然不利,賤妾跟著大王,殺出重圍便了。”

包不同喝道:“直娘賤的楚霸王和虞姬,快快自刎,我乃韓信是也。”縱身伸掌,几那戲子肩頭抓去。那戲子沉肩躲過,唱道:“大風起兮云飛揚,安得……啊唷,我漢高祖殺了你韓信。”左手在腰間一掏,抖出一條軟鞭,劇的一聲,向包不同抽去。

玄難見這几人斗得甚是兒戲,但雙方武功均甚了得,卻知對方來歷,眉頭微皺,喝道:“諸位暫且罷手,先把話說明白了。”

但要風波惡罷手不斗,實是千難萬難,他自知身受寒毒之后,體力遠如平時,而且寒毒隨時會發,甚是危險,一柄單刀使得猶如潑風相似,要及早勝過了對方。

四個人酣戰聲中,大廳中又出來一個,嗆□□一聲響,兩柄戒刀相碰,威風凜凜,卻是玄痛。他大聲說道:“你這批下毒害人的奸徒,老和尚今日大開殺戒了。 ”他連日苦受寒毒的折磨,無氣可出,這時更不多問,雙刀便向兩個儒生砍去。一個儒生閃身避過,另一個探手入懷摸出一枝判官筆模樣的兵刃,施展小巧功夫,和玄痛斗了起來。另一個儒生搖頭晃腦說道:“奇哉怪也!出家人竟也有這么大的火氣,卻不知出于何典?”伸到懷中一摸,奇道:“咦,哪里去了?”左邊袋中摸摸,右邊袋里掏掏,抖抖袖子,拍拍胸口,說什么也找不到。

虛竹好心起,問道:“施主,你找什么?”那儒生道:“這位大和尚武功甚高,我兄弟斗他不過,我要取出兵刃,來個以二敵一之勢,咦,奇怪,奇怪!我的兵刃卻放到哪里去了?”敲敲自己額頭,用心思索。虛竹忍不住噗哧一笑,心想:“ 上陣要打架,卻忘記兵器放在哪里,倒有趣。”又問:“施主,你用是什么兵刃? ”

那儒生道:“君子先禮后兵,我的第一件兵刃是一部書。”虛竹道:“什么書?是武功秘訣么?”那儒生道:“不是,不是。那是一部‘論語’。我要以聖人之言來感化對方。”包不同插道:“你是讀書人,連‘論語’也背不出,還讀什么書?”那儒生道:“老兄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說到‘論語’、‘孟子’、‘春秋’ 、‘詩經’,我自然讀得滾瓜爛熟,但對是佛門弟子,只讀佛經,儒家之書未必讀過,我背了出來,他若不知,豈不是無用?定要翻出原書來給他看了,他無可抵賴,難以強辯,這才收效。常言道得好,這叫做‘有書為証’。”一面說,一面仍在身上各處東掏西模。

包不同叫道:“小師父快打他!”虛竹道:“待這位施主找到兵器,再動手不遲。”那儒生道:“宋楚戰于泓,楚人渡河未濟,行列未成,正可擊之,而宋襄公曰:‘擊之非君子’。小師父此心,宋襄之仁也。”

那工匠模樣的人見玄痛一對戒刀上下翻飛,招數凌厲之極,再拆數招,只怕那使判官筆的書生便性命之憂,當揮斧而前,待要且戰。公冶乾呼的一掌,向他拍了過去。公冶乾模樣斯文,掌力可著實雄渾,有“江南第二”之稱,當日他與蕭峰比酒比掌力,雖然輸了,蕭峰對他卻好生敬重,可見內几造詣大是不凡。那工匠側身避過橫斧斫來。

那儒生仍然沒找到他那部“論語”,卻見同伴的一枝判官筆招法散亂,底擋不住玄痛雙刀,便向玄痛道:“喂,大和尚。子曰:‘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,造次必于是,顛淵問仁,子曰:‘克已復禮為仁。一日克已復禮,天下尋仁焉’。夫子又曰:‘非禮勿視,非禮勿聽,非禮勿言,非禮勿動’。你亂揮雙刀,狠霸霸的只想殺人,這等行動,毫不‘克已’,那是‘非禮’之至了。”

虛竹低聲問身旁的少林僧慧方道:“師叔,這人是不裝傻?”慧方搖頭道:“ 我也不知道。這次出寺,師父吩咐大家小心,江湖上人心詭詐,什么鬼花樣都干得出來。”

那書呆子又向玄痛道:“大和尚,子曰:‘仁者必有勇,勇者必有仁。’你勇則勇矣,卻未必有仁,算不得是真正的君子。子曰:‘已所不欲,勿報施于人’。人家倘若將你殺了,你當然是很不原意的了。你自己既不愿死,卻怎么去殺人呢? ”

玄痛和那書生跳蕩前后,揮刀忽斗,這書呆子隨著玄痛忽東忽西,時左時右,始終不離分三尺之外,不住勸告,武功顯然不弱。玄痛暗自警惕:“這家伙如此胡言語,顯是要我分心,一找到我招式中的破綻,立時便乘虛而入。此人武功尚在這個使判官筆的人之上,倒是不可不防。”這么一來,他以六分精神去防書呆,只以四分功夫攻擊使判官筆的書生。那書情勢登時好轉。

又拆十余招,玄痛焦躁起來,喝道:“走開!”轉戒刀,挺刀柄向那書可胸口撞去。那書閃身讓開,說道:“我見大師武功高強,我四和弟二人以二敵一,也未必斗你得過,是以良言相勸于你,還是兩罷戰的為是子曰:‘參乎!吾道一以貫之。’曾子曰:‘夫子之道,忠恕而已矣。’咱們做人,這‘恕道’總是要守的,不可太也橫蠻。”

玄痛大怒,刷的一刀,橫砍過去,罵道:“什么忠恕之道?仁義道德?你們怎么在棺材里放毒藥害人?老衲倘若一個不小心,這時早已圓寂歸西了,還虧你說什么‘已所不欲,勿施于人’?你想不想中毒而死啊?”

那書呆子退開兩步,說道:“奇哉!奇哉!誰在棺材放毒藥了?夫棺材者,盛死尸之物也。子曰:‘鯉也死,有棺而無槨。’棺材中放毒藥,豈不是連死尸也毒死了?啊喲,不對死人是早死了的。”

包不同插口道:“非也,非也。你們的棺材里卻不放死尸而放毒藥,只是想毒死我們這些活人。”那書呆子搖頭晃腦的道:“閣下以小人之心,而度君子之腹矣。此處既無棺材,更無毒藥。”

包不同道:“子曰:‘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。’你是小人。”指著對面那中年美婦道:“她是女子。你們兩個,果然難養得很。孔夫子的話,有錯的嗎?”那書呆子一怔,說道:“‘王顧左右而言他。’我這句話,我便置之不理,不加答覆了。”

這書呆與包不同一加對答,玄痛少了顧礙,雙刀又使得緊了,那使判官筆的書生登時大見吃緊。那書呆晃身欺近玄痛身邊說道:“子曰:‘人而不仁,如禮何?人而不仁,如樂何?’大和尚‘人而不仁’,當真差勁之至了。”

玄痛怒道:“我是釋家,你喧腐儒講什么詩書禮樂,人而不仁,根本打不動我的心。”

那書呆伸起手指,連敲自己額頭,說道:“是極,是極!我這人可說是讀書而呆矣,真正書呆子矣。大和尚明明是佛門子弟,我跟你說孔孟的仁義道德,自然格格不人焉。”

風波久斗那使鐵制棋盤之人,難以獲勝,時刻稍久,小腹中隱隱感到寒毒侵襲。包不同和那戲子相差別,察覺對方武也不甚高,只是招數變化極繁,一時扮演西施,吐言鶯聲嚦嚦,而且蹙眉捧心,蓮步姍姍,宛然是個絕代佳人的神態,頃刻之間,卻又扮演起酒風流的李太白來,醉態可掬,腳步東倒西歪。妙在他扮演各式人物,均有套武功與配合,手中軟鞭或作美人之長袖,或為文土這采筆,倒令包不同啼笑皆非,一時也奈何他不得。

那書呆自艾了一陣,突然長聲吟道:“既已舍染樂,心得善攝不,若得不馳散,深入相不?”玄難與玄痛都是一驚:“這書呆子當真淵博,連東晉高僧鳩摩羅什的偈句也背得出。”只聽他繼續吟道:“畢竟空相中,其心無所樂,若悅禪智慧,是法性無照。虛誑等無實,亦非停心處。大和尚,下面兩句是什么?我倒忘記了。 ”玄痛道:“仁者所得法,幸愿示其要。”

那書呆哈哈大笑,道:“照也!照也!你佛家大師,豈不也說‘仁者’?天下的道理,都是一樣的。我勸你還是回頭是岸,放下屠刀罷!”

玄痛心中一驚,陡然間大徹大悟,說道:“善哉!善哉!善哉!南無阿彌陀佛,南夫阿彌陀佛。”嗆□兩聲響,兩柄戒刀擲在地下,盤漆而坐,臉露微笑,閉目不語。

那書生和他斗得甚酣,突然間,見到他這等模樣,倒吃了一驚,手中判官筆并不攻上。

虛竹叫道:“師叔祖,寒毒又發了嗎?”伸的待要相扶,玄難喝道:“別動! ”一探玄痛的鼻息,只覺呼吸已停,竟爾圓寂了。玄難雙手合什,念起“往生咒” 來。眾少林僧見玄痛圓寂,齊聲大哭,抄起禪杖戒刀,要和兩個書生拼命。玄難說道:“住手!玄痛師弟參悟真如,往生極樂,乃是成了正果,爾輩須得歡喜才是。 ”

正自激斗的眾人突然見此變故,一齊罷手躍開。

那書呆大叫:“老五,薛五弟,快快出有人給我一句話激死了,快出來救命!你這他媽的薛神醫再不出來救命,那可乖乖不得了啊!”鄧百川道:“薛神醫不在家中,這位先生……”那書呆仍是放開了嗓門,慌慌張張的大叫:“薛慕華,薛老五,閻王敵,薛神醫,快快滾出來救人哪!你三哥激死人了,人家可要跟咱們過不去啦。”

包不同怒道:“你害死了人,還在假惺惺的裝腔作勢。”呼的一掌,向他拍了過去,左手跟著從右掌掌底穿出,一招“老龍探珠”,徑自抓了的胡子。那書呆閃身避過。風波惡、公冶乾等斗得興起,不愿便此停手,又打了起來。

鄧百川喝道:“躺下了!”左手探出一把抓住了那戲的后心。鄧百川在姑蘇燕子塢慕容氏屬下位居首座,武功神熟,內力雄渾,江湖上雖無赫赫威名,但凡是識得他的,無不敬重。他出手將那戲子抓住順手便往地下一擲。那戲子身手十矮捷,左肩一著地,身子便轉了個圓圈,右腿橫掃,向鄧百川腿上踢來。這一下勢奇快,鄧百川身形肥壯,轉動殊不便捷,眼見難以閃避,當即氣沉下盤,硬生生受了他這一腿,只聽得喀喇一聲,兩腿中已有一條腿骨折斷。

那接連几個打滾,滾出數丈之外,喝道:“我罵你毛延壽這奸賊,戕害忠良,啊喲,我的腿啊!”原來腿上兩股勁力相交,那戲子抵敵不過,腿骨折斷。

那中年美婦一直斯斯文文的站一旁,這時見那戲子斷腿,其余几個同伴也被攻逼得險象環生,說道:“你們些人是何道理霸占在我五哥的宅子之中,一上來不問情由,便出手傷人?”她雖是向對方質問,但語氣仍是濕柔斯文。那戲子躺在地下,仰天見到懸在大門口的兩盞燈籠,大驚叫道:“什么?什么‘薛慕華之喪’,我五哥鳴呼哀哉了么?”

那使棋盤的、兩個書生、使斧頭的工匠、美婦人一齊順著他手指瞧去,都見到了燈籠。兩盞燈籠中燭火早熄,黑沉沉的懸著,眾人一上便即斗,誰出沒去留意,直到那戲子摔倒在地,這才抬頭瞧見。

那戲子放聲大哭,唱道:“唉,唉,我的好哥哥啊,我和你桃﹔園結義,古城相會,你過五關,斬六將,何等威風……”起初唱的是“哭關羽”戲文,到后來真情激動唱得不成腔調。其余五紛紛叫嚷:“是誰殺害了五弟?”“五哥啊,五哥啊,哪一個天殺的凶手害了你?”“今日非跟你們拼個你死我活不可。”

玄難和鄧百川對瞧了一眼,均想:“這些人似乎都是薛神醫的對義兄弟。”鄧百川道:“我們有同伴受傷,前來請薛神醫救治,哪知……”那婦人道:“哪知他不肯醫治,你們得便將他殺了,是不是?”鄧百川道“不……”下那個“是”字還沒出口,只見那中年美婦袍袖一拂,驀地里鼻中聞到一陣濃香,登時頭暈眩,足下便似騰云駕霧,站立不定。那美婦叫道:“倒也,倒也!”

鄧百川大怒,喝道:“好妖婦!”運力于掌,呼的一掌拍出了去。那美婦見鄧百川身子搖搖晃晃,已是著了道兒,不料他竟沿能出掌,待要斜身閃避,已自不及,但覺一股猛力排山倒海般推了過來,氣息登時窒住,身不由主的向真摔出去。喀喇喇几聲響,胸口已斷了几根肋骨,身子尚未地,已暈了過去。鄧百川只覺眼前漆黑一團,也已摔倒。

雙方各自倒了一人,余下的紛紛出手。玄難尋思:這件事中間怕有重蹊蹺,只有先將方盡數擒住,才免得雙方更有傷亡。”說道:“取禪杖來!”慧鏡轉身端起倚在門的禪杖,遞向玄難。那使判官筆的書生飛身扑到,右手判官筆點慧鏡胸口。玄難左手一掌拍出,手掌未,掌力已及他后心,那書生應掌而倒。玄難一聲長笑,綽杖在手,橫跨兩步,揮杖便向那使棋盤的人砸去。

那人見來勢威猛,禪杖未到,杖風已將自己周身罩住,當下運動手臂,雙手挺起棋盤往上硬擋,當的一聲大響,火星四濺。那人只覺手臂酸麻,雙手虎口迸裂。玄難禪杖一舉,連那棋盤一起得了起來。那棋盤磁性極強,往昔專吸敵人兵刃,今日敵強我弱,后給玄難的禪杖吸了去。玄難的禪杖跟著便向那人頭頂砸落。那人叫道:“這一下‘鎮神頭’又兼‘倚蓋’,我可抵擋不了啦!”向前疾竄。

玄難倒曳禪杖,喝道:“書呆子,給我躺下了!”橫枚掃將過去,威勢殊不可當。那書呆子道:“夫子,聖之時者也‘風行草偃,伏倒便伏倒,有何不可?”几句話沒說完,早已伏倒在地。几名少林倍跳將上去將他按住。

少林寺達摩院首座果然不同凡響,只一出手,便將對方三名高手打倒。

那使斧頭的雙斗包不同和風波惡,左支右絀,堪堪要敗,這使棋盤的人道:“ 罷了,罷了!六弟,咱們中局認輸,這局棋不必再下了。大和尚,我只問你,我們五弟到底犯了你們什么,你們要將他害死?”玄難道:“焉有此事……”

話未話完,忽聽得錚錚兩聲琴響,遠遠的傳了過來。這兩下琴音一傳入耳鼓,眾人登時一顆心劇烈的跳了兩下。玄難一愕之際,只聽得那琴聲又錚錚的響了兩下。這時琴聲更近,各人心跳更是厲害。風波惡只覺心中一陣煩惡,右手一松,當的一聲,單刀掉在地下。若不是包不同急忙出掌相護,敵人一斧砍來,已劈中他肩頭。那書呆子叫道:“大哥快來,大哥快來!乖乖不得了!你怎么慢吞吞的還彈什么鬼琴?子曰:‘君命召,不俟駕行矣!’”

琴聲連響,一個老者大袖飄飄,緩步走了出來,高額凸顙,容貌奇古,笑瞇瞇的臉色極為和謨,手中抱著一具瑤琴。

那書呆子等一伙人齊叫“大哥!”那人走近前來向玄難抱拳道:“是哪一位少林高僧在此?小老兒多有失禮。”玄難合什道:“老衲玄難。”那人道:“呵呵,是玄難師兄。貴派的玄苦大師,是大師父的師兄弟吧?小老兒曾與他有數面之緣,相談極是投機,他近來身子想必清健。”玄通難黯然道:“玄苦師兄不幸遭逆徒暗算,已圓寂歸西。”

那人木然半響,突然間向上一躍,高達丈余,身尚未落地,只聽得半空中他已入悲聲,哭了起來。玄難和公冶乾等都吃了一驚,沒想到此人這么一大把擴紀哭泣起來卻如小孩子一般。他雙足一著地,立即坐倒,用力拉扯胡子,兩只腳的腳跟如擂鼓般不住擊地面,哭道:“玄苦,你怎么不知會我一聲,就此死了?這不是豈有此理么?我這一曲‘梵音普安泰’,許多人聽過都不懂其中道理,你卻說此曲之中,含禪意,聽了一遍,又是一遍。我這個玄難師弟,未必有你這么悟性,我若彈給他聽,多半是要對牛弱琴、牛不入耳了!唉!我好命苦啊!”

玄難初時聽他痛哭,心想他是個至性之人,悲傷玄苦師兄之死,忍不住大慟,但越聽越不對,原來他是哀悼世上少了個知音,哭到后,竟說對自己彈琴乃是“對牛彈琴”。他是有德高僧,也不生氣,只微微一笑,心道:“這群人個個瘋瘋顛顛。這人的性脾氣,與他的一批把弟臭味相投,這真叫做物以類聚了。”

只聽那人又哭道:“玄苦啊玄苦,我為了報答知已苦心狐詣的又替你創了一首新曲,叫做‘一葦吟’,頌揚你少林寺始祖達摩老祖一葦渡不江偉績。你怎么也不聽了?”忽然轉著向玄難道:“玄苦師兄的墳墓在哪里?你快快帶我去,快,快!越快越好。我到他墳上彈奏這首新曲,說不定能令他聽得心曠神怡,活了轉來。”

玄難道:“施主不可胡言亂語,我師兄圓寂之后,早就火化成灰了。”

那人一呆,忽地躍起,說道:“那很好,你將他的骨灰給我,我用牛皮膠把他骨灰調開了,黏在在瑤琴這下,從此每彈一曲,他都能聽見。你說妙是不妙?哈哈,哈哈,我這主意可好?”他越說越高興,不由得拍手大笑,驀地見美婦人倒在一旁,驚道:“咦,七妹,怎么了?是誰傷了你?”

玄難道:“這中意有點誤會,咱們正待分說明白。”那人道:“什么誤會?誰是誤會了?總而言之,傷害七妹的就不是好。啊喲,八弟也受了傷,傷害八弟也不是好,哪几個不是好人?自己報上名來,自報公議,這可沒得說的。”

那戲子叫道:“大哥,他們打死了五哥,你快快為五哥報仇雪恨。”那彈琴者臉色大變,叫道:“豈有此理!老五是閻王敵,閻羅王怎能奈何得了他?”玄難首:“薛神醫是裝假死,棺材里只有死藥,沒有死尸。”彈琴老者等人盡皆大喜,紛紛詢問:“老五為什么裝假死?”“死到哪里去了?”“他沒有死怎么給有死尸? ”

忽然間運處有個細細的聲音飄將過來:“薛慕華、薛慕華,你師叔老人家到了,快快出來迎接。”這聲音若斷若續,相距甚運,但入耳清晰,顯是呼叫之人內功深厚,非同小可。

那戲子、書呆、工匠等不約而同的齊聲驚呼。那彈琴老者叫道:“大禍臨頭,大禍臨頭!”東張西望,神色極是驚懼,說道:“來及逃走啦,快,快,大家都進屋去。”

包不同大聲道:“什么大禍臨頭?天塌下來么?”那老顫聲道:“快,快進去!天塌來倒打緊,這個……”包不同道:“你老先生盡管請便,我可不進去。”

那老者右手突然伸出,一把抓住了包不同胸口穴道。這一下出手實在太快,包不同猝不及防,已然被制,身子被對一提,又足離地,不由自主的被他提著奔進大門。

玄難和公冶乾都是大為訝異,正要開口說話,那使棋盤的低聲道:“大師父,大家快快進屋,有一厲害之極的魔著轉眼便到。”玄難一身神功,在武林中罕有對手,怕什么大魔著道、小魔頭?問道:“哪一個大魔頭?喬峰么?”那人搖頭道: “不是,不是,比喬峰可厲害狠毒得多了。是星宿老怪。”玄難微微一晒,道:“ 是星宿老怪,那真再好不過,那衲正要找他。”那人道:“你大師父武═功高強,自然不怕。不過這里人人都給他整死,只你一個人活著,倒也慈悲得緊。”

他這句是譏諷之言,可是卻真靈驗,玄難一怔,便道:“好,大家進去!”

便在這時,那彈琴老已放下包不同,又從門內奔了出來,連聲催促:“快,快!還等什么?”風波惡喝問:“我三哥呢?”那老者左手反手一掌,向他右頰橫拍過去。風波惡體內寒毒已開始發作,正自難當,見他手掌打來,急忙低頭避讓。不料這老者左手一掌沒使老了,突然間換力向下沉,已抓住了風波惡的后頸,說道: “快,快,快進去!”像提小雞一般,又將他提了進去。

公冶乾見那老者似乎并無惡意,但兩個把兄弟都是一招間但即被他制住,當即大聲呼喝,搶上要待動手,但那老者身法如風,早已奔進大門。那書生抱起戲子、工匠扶著美婦,也都奔進屋去。

玄難心想今日之事,詭異多端,還是不魯莽,出了亂子,說道:“公冶施主,大家還進去從長計議的便是。”

當下虛竹和慧方抬起玄痛尸身,公冶乾抱了鄧百川,一齊進屋。

那彈琴老者同志出來催促,見眾人已然入內,急忙關上大門,取過門閂來閂。那使棋盤的說道:“大哥,這這大門還是大開的為是,這叫做實者虛之。虛者實之。叫他不敢貿然便闖進來。”那老者道:“是么?好,這便聽你的。這……這行嗎?”語音中全無自信之意。

玄難和公冶乾對望一眼,均想:“老兒武功高強,何以臨事如此慌張失措?這樣一扇大門,這尋常盜賊也抵擋不住,何況是星宿老怪,關與不關,又什么公別?看來這人在星宿老怪手下曾受過大大的挫折,變成了驚弓之鳥,一知他在附近,便即魂飛魄散了。”

那老者連聲道:“六弟,你想個主意,快想個主意啊。”

玄難雖頗有涵養,但見他如此惶懼,也不禁心頭火起,說道:“老丈,常言道:‘兵來將擋,水來土掩’。這星宿老怪就算再厲害狠毒,咱們大火兒聯手御敵,也未必便輸于他了,又何必這等……這等……嘿……這等小心謹慎。”這時廳上已點了燭火,他一瞥之下,那老者固然神色惶恐,那使棋盤的,書呆、工匠、使判官筆的諸人,也均有栗栗之意。玄難親眼見到這些人武功頗為不弱,更兼瘋瘋顛顛,漫不在乎,似乎均是游戲人間的瀟洒之士,突然之間卻變成了心驚膽戰,猥崽無用懦夫,實是不可思議。

公冶乾見包不同的風波惡都好端端的坐在椅上,只是寒毒發用,不住顫抖,當下扶著鄧百川也在一張椅中坐好,幸好他脈搏調勻,只如喝醉了酒般昏昏大睡,絕無險象。

眾人面面相覷,過片刻,那使短斧的工匠從懷中取出一把曲尺,在廳角中量了量,搖搖頭,拿起燭台,走向后廳。眾人都跟了進去,但見他四下一打量,忽然縱身而起,在橫梁上量了一下,又搖搖頭,再向后面走去,到了薛神醫的假棺木前,瞧了几眼,搖頭道:“可惜,可惜!”彈琴者道:“沒用了么?”使短斧的道:“ 不成,師叔一定看得出來。”彈琴老者怒道:“你……你還叫他師叔?”短斧客搖了搖頭,一言不發的又向后走去。

公冶乾心想:“此人除了搖頭,似乎旁的什么不干了。”

短斧客量量牆角,踏踏步數,屈指計算,宛然是個建造房屋的梓人,一路數著步子到了后園。他拿著燭台,凝思半晌,几廊下一排五只石臼旁,捧了几把干糠和泥土放臼中,提旁邊一個大石杵,向臼中搗了起來,砰的一下,砰的又是一下,石杵沉重,落下時甚是有力。

公冶乾輕嘆一聲,心道:“這次當真倒足了大霉,遇上了一群瘋子,在這當口,他居然還有心情去舂米。倘若舂的是米,那也罷了,石舂中放的明明是谷糠和泥土,唉!”過了一會,包不同與風波惡身寒毒暫歇,也奔到了后園。

砰,砰,砰!砰,砰,砰!舂米之聲連續不絕。

包不同道:“老兄,你想舂了米來下鍋煮飯么?你舂的可不是米啊。我瞧咱們還是耕起地來,撒上谷種,等得出秧……”突然間花園中東南角七八丈處發出几下軋軋之聲。聲音輕微,但頗為特異,玄難、公冶乾等人向聲音來處瞧去,只見當排種著四株桂樹。

砰的一下,砰的一,短斧客不停手的搗杵,說也奇怪,數丈處靠東第二株桂花樹竟然枝葉搖晃,緩緩向處移動。又過片刻,眾人都已瞧明,短斧客每搗一下,桂樹便移動一寸半寸。彈琴老者,一聲歡呼,向那桂樹奔了過去,低聲道:“不錯,不錯!”眾人跟著他奔去。只見桂樹移開之處,露出一塊大石板,石上生著一個鐵環挽手。

公冶乾又是驚佩,又是慚愧,說道:“這個地下機關安排得巧妙之極,當真匪夷所思。這位仁兄在頃刻之間,便發現了機括的所在,聰明才智,實不在建造機關者之下。”包不同道:“非也,非也,你焉知這機關不是他自己建造的?”公冶乾笑道:“我說他才智不在建造機關者之下,如果機關是他所建,他的才智自然不在他自己之下。”包不同道:“非也,非也。不在其下,或在其上。他的才智又怎能在他自己之上?”

短斧客再搗了十余下,大石板已全部露出。彈琴老者握住鐵環,向上一拉,卻是紋絲不動,待要運力再拉,短斧客驚叫:“大哥,住手!”縱身躍放旁邊一只石臼之中,拉開褲子,撒起尿來,叫道:“大家快來,一齊撒尿!”彈琴老者一愕之下,忙放下鐵環,霎時之間,使棋盤的、書呆子、使判官筆的,再加上彈琴者和短斧客,齊向石臼中撒尿。

公冶乾等見到這五人發瘋散尿,盡皆笑不可抑,但頃刻之間,各人鼻中便聞到一陣火藥氣味。那短斧客道:“好了,沒危險啦!”偏是那彈琴老者的一泡尿最長,撒之不休,口中喃喃自語:“該死,該死,又給我壞了一個機關。六弟,若不是你見機得快,咱們都已給炸成肉漿了。”

公冶乾等心下凜然,均知在這片刻之間,實已去鬼門關走了轉,顯然鐵環之下連有火石、火刀、藥線,一拉之下,點燃藥線,預藏的火藥但即爆炸,幸好短斧客極是機警,大伙撒尿,浸濕引線,大禍這才避過。

短斧客走到石首第一只石臼旁,遠力將石臼向右轉了三圈,抬著向天,口中低念口決,默算半晌,將石臼再向左轉了六半圈子。只聽得一陣輕微的軋軋之聲過去,大石板向旁縮了進去,露出一個洞孔。這次彈琴老者再也不敢勇莽,向短斧客揮了揮手,要他領路。短斧客跪下地來,向左首第一只石臼察看。

忽然地底有人罵道:“星宿老怪,你奶奶的,你這賊八王!很好,很好!你終于找上我啦,算你厲害!你為非作歹,終須有日得到報應。來啊,來啊!進來殺我啊!”

書生、工匠、戲子等齊聲歡呼:“老五果然沒死!”那彈琴老者叫道:“五弟,是咱們全到了。”地底那聲音一停,跟著叫道:“真是大哥么?”聲音滿是喜悅之意。

嗤的一聲響,洞孔中鑽出一個人來,正是閻王敵薛神醫。

他沒料到除了彈琴老者等義兄弟外,尚有不少外人,不禁一怔,向玄難道:“ 大師,你出來了,這几位都是朋友?”

玄難微一遲疑,道:“是,都是朋友。”本來少林寺認定玄悲大師是死于姑蘇慕容氏之手,將慕容氏當作大對頭。他這次與鄧百川等同來求醫,道上鄧百川、公冶乾力陳玄悲決非慕容公的所殺,玄難已然信了六七分,再加此次同遭危難,同舟共濟,已認定這伙人是朋友了。公冶乾聽他如此說,向他點了點頭。

薛神醫道:“都是朋友,那再不好也沒有了,請大家一起下去,玄難大師先請。”話雖如此,他仍搶先走了下去。這等黑沉沉的地窖,顯是十他險之地,江湖上心詭秘難測,誰也信不過誰,自己先入,才是肅客之道。

薛神醫進去后,玄難跟著走了下去,眾人扶抱傷者隨后而入,連玄痛的尸身也抬了進去。薛神醫扳動機括大石板自行掩上,他再扳動機括,隱隱聽得軋軋聲音,眾人料想移開的桂樹又回上了石板。

里央是一條石砌的地道,各人須得彎腰而行,走了片刻,地道漸高,到了一條在然生成的隧道之中。又行十余丈,來到一寬廣的石洞。石洞一角的火炬旁坐著二十來人,男女老幼都有。這些人聽腳步聲,一齊回過頭來。

薛神醫道:“這些都是我家人,事情緊迫,也不叫他們來拜見了,失禮莫怪。大哥,二哥,你們怎么來的?”不等彈琴老者回答,便即察視各人傷勢。第一個看的是玄痛,薛神醫道:“這位大師悟道圓寂,可喜可賀。”看了看鄧百川,微笑道:“我七妹的花料只將人醉倒,再過片刻但醒,沒毒的。”那中年美婦和戲子受的都是外傷,雖然不輕,在薛神醫自小事一件。他把過了包不同和風波惡的脈,閉目抬頭苦思索。

過了半晌,薛神醫搖頭道:“奇怪,奇怪!打傷這兩位兄台的卻是何人?”公冶乾道:“是個形貌十分古怪的少年。薛神醫搖道:“少年?此人武功兼正邪兩家之所長,內功深厚,少說也有三十年的修為,怎么還個少年?”玄難道:“確是個少年,但掌力渾厚,我玄痛師弟和他對掌,也曾受他寒毒之傷。他是星宿老怪的弟子。”

薛神醫驚:“星宿老怪的弟子,竟也如此厲害?了不起,了不起!”搖頭道: “慚愧,慚愧。這兩位兄台的寒毒,在下實是無能為力。‘神醫’兩字,今后日不敢稱的了。”

忽聽一個洪亮的聲音說道:“薛先生,既是如此,我們便當告辭。”說話的正是鄧百川,他被花粉迷倒,適于此醒轉,聽到了薛神醫最后向句話。包不同道:“ 是啊,是啊!躲在這地底下干什么?大丈夫生死有命,豈能學那烏龜田鼠,藏在地底洞穴之中?”

薛神醫冷笑道:“施主吹的好大氣兒!你知外邊是誰到了?”風波惡道:“你們怕星宿老怪,我可不怕。枉為你們武功高強,一聽到星宿老怪的名字,竟然職此喪魂落魄。”那彈琴老者道:“你連我也打不過,星宿老怪卻是我的師叔,你說他厲害不厲害?”

玄難岔開話題,說道:“老衲今日所見所聞,種種不明之處甚多想要請教。”

薛神醫道:“我們師兄弟八人,號稱‘函谷八友’。”

指著那彈琴老者道:“這位是我們大哥,我是老五。其余的事情,一則說來話長,一則也不足為外人道……”

正說到這里,忽聽得一個細細的聲音叫道:“薛慕華,怎么不出來見我?”

這聲音細若游絲,似乎只能隱約相聞,但洞中諸人個個聽十清楚,這聲音便像一條多屬細線,穿過了十答卷丈厚的地面,又如是順著那曲曲折折的地道進入各人耳鼓。

那彈琴老者“啊”的一聲,跳起身來,顫聲道:“星……星宿老怪!”風波惡大聲道:“大哥,二哥,三哥,咱們出去決一死戰。”彈琴老道:“使不得萬萬使不得。你們這一出去,枉自送死,那罷了!可是泄漏了這地下密室的所在,這里數十人的性命,全都送在你這一勇之夫手里了。”包不同道:“他的話聲能傳到地底,豈不知咱便在此處?你甘愿裝烏龜,他還是要揪你出去,要躲也是躲不過的。” 那使判官筆的書生說道:“一時三刻之間,他未必便能進來,還是大家想個善法的為是。”

那手持短斧、工匠一般的人一直默不作聲,這時插口道:“丁師叔本事雖高,但要識破這地道的機關,至少也得花上兩個時辰。再要想出善法攻進來,又得再花上兩個時辰。”彈琴老者道:“好極!那么咱們還四個時辰,盡可從長計議,是也不是?”短斧客道:“四個半時辰。”彈琴老者道:“怎么多了半時辰?”短斧客道:“這四個時辰之中,我能字排三個機關,再陰他半個時辰。”

彈琴者道:“很好!玄難大師,屆時那大魔頭到來,我們師兄弟八人決計難逃毒手。你們各位卻是外人。那大魔著一上來專心對付我們這斑師侄,各位頗有逃命的余裕。各位千萬不可自逞英雄好漢,和他爭斗。要知道只要有誰星宿老怪的手底逃得性命,已是了不起的英雄好漢。”

包不同道:“好臭,好臭!”各人嗅了几下,沒聞到臭氣,向包不同瞧去的眼色中均帶疑問之意。包不同指著彈琴客道:“此人猛放狗屁,直是臭不可耐。”他適才一招之間便給這老兒制住,心下好生不憤,雖然其時適逢身上寒毒發作,手足無力,但也知自己武功運不及他,對手越強,他越是要罵。

那使棋盤的橫了他上眼,道:“你要逃脫我大師兄的掌底,已難辦到,何況我師叔的武功又勝過我大師十倍,到底是誰在放狗屁了?”包不同道:“非也,非也!武功高強,跟放不放狗屁全不相干。武功高強,難道就不放狗屁?不放狗屁的,難道武功一定高強?孔夫子不會武功,莫非他老人家就專放狗屁……”

鄧百川心想:“這些人的話也非無理,包三弟跟他們胡扯爭鬧,待然耗時刻。 ”便道:“諸位來歷,在下尚未拜聆,適才多有誤會,誤傷了這位娘子,在下萬分歉仄。今日既是同御妖邪,大家算得一家人了。待會強敵到來,我們姑蘇慕容公子手下的部屬雖然不肖,逃是決計不逃的,倘若當真抵敵不住,大家一齊畢命于此便了。”

玄難道:“慧鏡、虛竹,你們若有機會,務當設法脫逃,回去寺中,向方丈報訊。免得大家給妖人一網打盡,連訊息也傳不出去。”六名少林僧合什說道:“恭領法旨。”薛慕華和鄧百川等聽玄難如此說,已明白他決意與眾同生共死,而是否對付得了星宿老怪,心中也實在毫無把握。

彈琴老者一呆,忽然拍手笑道:“大家都要死了。玄苦師兄此刻就算不死以后也聽不到我的無上妙曲‘一葦吟’了,我又何必為他之死傷心難過?唉!唉!有人說我康廣陵是個大大的傻子,我一直頗不服氣。如此看來,縱非大傻,也是小傻了。”

包不同道:“你是貨真價實的大傻子,大笨蛋!”彈琴老者康廣陵道:“也不見得比你更傻!”包不同道:“比我傻上十倍。”康廣陵道:“你比傻一百倍。” 包不同道:“你比我傻上一千倍。”康廣陵道:“你比傻一萬倍!”包不同道:“ 你比我傻十萬倍,千萬倍、萬萬倍?”

薛慕華道:“二位半斤八兩,誰也不比誰更傻。眾倍少林派師父,你們回到寺中,方丈大師問起前因后果,只怕你們答不上來。此事本是敝派的門戶之羞,原不足為外人道。但為了除滅這武林中的大患,若是少林高僧主持大局,實難成功。在下須當各位詳告,只是敬盼各位除了几貴寺方丈稟告之外,不可向旁人泄漏。”

慧鏡、虛筆等齊聲道:“薛神醫所示的言語,小僧除了向本寺方丈稟告之外,決不敢向旁人泄漏半句。”

薛慕華向康廣陵道:“大師哥,這中間的緣由,小弟要說出來了。”

康廣陵雖于諸師兄弟中居長,武功也遠遠高山儕輩,為人卻十分幼稚,薛華如此問他一聲,只不過在外人之前全他臉面而已。康廣陵道:“這可奇了,嘴巴生在你的頭上,你要說便說,又問我干么?”

薛華道:“玄難大師,鄧師傅,我們的受業恩師,武林之中,人稱聰辯先生… …”

玄難鄧百川等都是一怔,齊道:“什么?”聰辯先生便是聾啞老人。此人天聾地啞,偏偏取個外號叫做“聰辯先生”,他們中弟子個個給他刺聾耳朵,割斷舌頭,江湖上眾所周知。可是康廣陵這一群人卻耳聰舌辯,那就大大的奇怪了。

薛慕華道:“家師門下弟子人人既聾且啞,那是近几十年來的事。以前家師不是聾子,更非啞子,他是給師弟星宿老怪丁春秋激得變成聾子啞子的。”玄難等都是“哦”的一聲。薛慕華道:“我祖師一共收了兩個弟子,大弟姓蘇,名諱上星下河,那便是家師,二弟子丁春秋。他二人的武功,本在伯仲之間,但到得后來,卻分了高下……”

包不同插口道:“嘿嘿,定然是你師叔丁春秋勝過了你師父,那是不用說的” 。薛慕華道:“話也不是這么說。我祖師學究天人,胸中所學包羅萬象……”包不同道:“不見得啊不見得。”薛慕華已知此人專門和人抬杠,也不去理他,繼續說道:“之初時我師父和丁春秋學的都是武功,但后來我師父分了心,去學祖師父彈琴音韻之學……”

包不同指著康廣陵道:“哈哈,你這彈琴的鬼門道,便是如此轉學來的了。”

康廣陵瞪眼道:“我的本事若不是跟師父學的,難道跟你學的?”

薛慕華道:“倘若我師父只學一門彈琴,倒也沒什么大礙,偏是祖師爺所學實在太廣,琴棋書畫,醫卜星相,工藝雜學,貿遷種植,無一不會,無一不精。我師父起始學了一門彈琴,不久又去學奕,再學書法,又學繪畫,各位請想,這些學總問每一門都是大耗心血時日事,那丁春秋初時假裝每樣也都跟著學學,學了十天半月,便說自己資質太笨,難以學會,只是專心于武功。如此十年八年的下來,他師兄二人的武功便大有高下了。”

玄難連連點頭,道:“單是彈琴或奕棋一項,便耗了一個人大半生的精力,聰辯先生居然能精數項,實所難能。那丁春秋專心一致,武功上勝過了師兄,也不算希奇。”

康廣陵道:“老五,還有更要緊的呢,你怎么不說?快說,快說。”

薛慕華道:“那丁春秋專心武學,本來也是好事,可是……可是……唉……這件事說起來,于我師們實在太不光采。總而言之,丁春秋使了種種卑鄙后段,又不知從哪里學會了几門害之極的邪朮,突然發難,將祖師爺打得重傷。祖師爺究竟身負絕學,雖在猝不及之時中暗算,但仍能苦苦撐持,直至我師父趕救援。我師父的武功不及這惡賊,一場惡斗之后,我師父復又受傷,祖師爺則墮入了深谷,不知生死。我師父因雜學而耽誤了武功,但這些雜學畢竟也不是全用處。其時危難之際,我師父擺開行八卦,奇門遁甲之朮,擾亂丁春秋耳目,與他僵持不下。”

“丁春秋一時無法破陣殺我師父,再者,他知道本門有不少奧妙神功,祖師爺始終沒傳師兄弟二人,料想祖師爺臨死時,必將這些神功秘笈的所在告知我師父,只能慢慢逼迫我父吐露,于和我師父約定,只要我師父從此不開口說一句話,便不來再找他的晦氣。那時我師父門下,共有我們這八個不成材的弟子。我師父寫下書函,將我們遣散,不再認為是弟子,從此果真裝聾作啞,不言不聽,再收的弟子,也均刺耳斷舌,創下了‘聾啞門’的名頭。推想我師父之意,想是深悔當年分心去務雜學,以致武功上不及丁春秋,既聾且啞之后,各種雜學便不會去碰了。”

“我們師兄弟八人,除了跟師學武之外,每人還各學了一門雜學。那是在丁春秋叛師這前的事,其時家師還沒深切體會到分心旁大的害,因此非但不加禁止,反而頗加獎飾,用心指點。康大師兄廣陵,學是的奏琴。”

包不同道:“他這是‘對牛彈琴,己不入耳’。”

康廣怒道:“你說彈得不好?我這就彈給你聽聽。”說著但將瑤琴橫放膝頭。

薛慕華忙搖手阻止,指道那使棋盤的道:“范二師兄百齡,學的是圍棋,當今天下,少有敵手。”

包不同向范百齡瞧了一眼,說道:“無怪你以棋盤作兵刃,只是棋盤以磁鐵鑄成,吸人兵器,未免取巧,不是正人君子之所為。”范百齡道:“弈棋之朮,固有堂堂之陣,正正之師,但奇兵詭道,亦所不禁。”

薛慕華道:“我范二師哥的棋盤所用磁鐵鑄成原是為了鑽研棋朮之用。他不論是行坐臥,突然想到一個棋勢,便要用黑子白子布一番。他的棋盤是磁鐵所制,將鐵鑄的棋子放了上去,縱在車中馬上,也不會移動傾跌。后來因勢乘便,就將棋盤作了兵刃,棋子用了暗器,倒不是有意用磁鐵之物來占人便宜。”

包不同心下稱是,口中卻道:“理由欠通,大大的欠通。范老二如此武功,若是用一塊木制棋盤,將鐵棋子拍了上去,嵌入棋盤之中,那棋子難道還會掉將下來?”

薛慕華道:“那究竟不如鐵棋盤的方便了。我苟三師哥單名一個‘讀’字,姓好讀書,諸子百家,無所不窺,是一位極有學問的宿儒,諸位想必都已領教過了。 ”

包不同道:“小人之儒,不足一晒。”苟讀怒道:“什么?你叫我是‘小人之儒’,難道你便是‘君子之儒’么?包不同道:“豈敢,豈敢!”

薛慕華知道他二人辯論起來,只怕三日三夜也沒有完,忙打斷話頭,指著那使判官筆的書生道:“這位是我四師哥,雅擅丹青,山水人物,翎毛花卉,并皆精巧。他姓吳,拜入師門之前,在大宋朝廷做過領軍將軍之職,因此大家便叫他吳領軍。”

包不同道:“只怕領軍是專打敗仗,繪畫則人鬼不分。”吳領軍道:“倘若描繪閣下尊容,確是人鬼難分。”包不同哈哈大笑,說道:“老兄几時有暇,以包老三的尊容作范本,繪上一幅‘鬼趣圖’,倒也極妙。”

薛慕華笑道:“包兄英俊瀟洒,何怕必過謙?在下排行第五,學的是一門醫朮,江湖上總算菁有微名,還沒忘了我師父所授的功夫。”

包不同道:“傷風咳嗽,勉強還可醫詒,一遇到在下的寒毒,那便束手無策了。這叫做大病治不了,叫病醫死。嘿嘿,神醫之稱,果然是名不虛傳。”康廣捋著長須,斜眼相睨,說道:“你這位老兄性子古怪,倒是有點與眾不同。”包不同道:“哈哈,我姓包,名不同,當然是與眾不同。”康廣陵哈哈大笑,道:“你當真姓包?當真名叫不同?”包不同道:“這難道還有假的?嗯,這位專造機關的老兄,定然精于土木工藝之學,是魯班先師的門下了?”

薛慕華道:“正是,六師弟馮阿三,本來是木匠出身。他在投入師門之前,已是一位巧匠,后來再從家師學藝,更是巧上加巧。七師妹妹石,精于蒔花,天下的奇花異卉,一經她的培植,無不欣欣向榮。”

鄧百川道:“石姑娘將我迷倒的藥物,想必是取自花卉的粉未,并非毒藥。”

那姓石的美婦人閨名叫做清露,微微一笑,道:“適才多有得罪,鄧老師恕罪則個。”鄧百川道:“在下便莽,出手太重了,姑娘海涵。”

薛慕華指著那一開口便唱戲的人道:“八弟李傀儡,一生沉迷扮演戲文,瘋瘋顛顛,于這武學一道,不免疏忽了。唉、豈僅是他,我們同門八人,個個如此。其實我師父所傳的武功,我一輩子已然修習不了,偏偏貪多勿得,到處去學旁人的絕招,到頭來……唉……”

李傀儡橫臥地下,叫道:“孤王乃李存勖是也,不愛江山愛做戲,噯,好耍啊好耍!”

包不同道:“孤王乃李嗣源是也,搶了你的江山,砍了你的腦袋。”

書呆苟讀插口道:“李存勖為手下伶人郭從謙所弒,并非死于李嗣源之手。”

包不同不熟事,料知掉書包決計掉不過苟讀,叫道:“呀呀呸!吾乃郭從謙是也!啊哈,吾乃秦始皇是也,焚書坑儒,專坑小人之儒。”

薛慕華道:“我師兄弟八人雖給逐出師門,卻不敢忘了師父教誨的恩德,自己合稱‘函谷八友’,以紀念當年師父在函谷關邊授藝之恩。旁人只道我們是臭味相投……”包不同鼻子吸几下,說道:“好臭,好臭!”苟讀道:“易經系辭曰:‘ 同心之言,其臭如蘭。’臭即是香,老兄毫無學問。”包不同道:“老兄之言,其香如屁!”

薛華微笑道:“誰也不知我們原是同門的師兄弟。我們為提防那星宿老怪重來中原,給他一網打盡,是以每兩年聚會一次,來時卻散居各處。”

玄難、鄧百川等聽薛神醫罷他師兄弟八人的來歷,心中疑團去了大半。

公冶乾問道:“如此說來,薛先生假裝逝世,在棺木中布下毒藥,那是專為對付星宿老怪的了。薛先生又怎知他要來到此處?”

薛慕華道:“兩天之前,我正家中閑坐,突然有四個人上門求醫,其中一個是胖大和尚,胸前背后的肋骨折斷了八根,那是少林派掌力所傷,早已接好了斷骨,日后自愈,并無凶險。但他臟腑中隱伏寒毒,卻跟外傷無關,若不醫治,不久便毒發身亡。”

玄難道:“慚愧,慚愧!這是我少林門下的慧淨和尚。這僧人不守清規,逃出寺去,胡作非為,敝寺派人拿回按戒律懲處,他反而先生出手傷人,給老衲的師侄們打傷了。原來他身上尚中寒毒,卻跟我們無關。不知是誰送他來求治的?”

薛神醫道:“與同來的另外一個病人,那可奇怪得很,頭上戴了一個鐵套…”

包不同和風波同時跳了起來,叫道:“打傷我們的便是這鐵頭小子。”薛神醫奇道:“這少年竟有如此功力?可惜當時他來去匆匆,我竟沒為他搭一搭脈,否則于他內力的情狀必可知道一些端倪。”包不同問道:“這小子又生了什么怪病?” 薛神醫道:“他是想病請我除去頭上這個鐵套,可是一加檢視,這鐵套竟是生牢在他頭上的,除不下來”包不同道:“奇哉,奇哉!難道這鐵套是他從娘胎中帶將出來,從小便生在頭上的么?’薛神醫道:“那倒不是。這鐵套安到他頭上之時,乃是熱的,燙得他皮開肉綻,待得血凝結疤,鐵套便與他臉面后腦相連了。若要硬揭,勢必將眼皮、嘴巴、鼻子撕得不成樣子。”包不同幸災樂禍,冷笑道:“他既來求你揭去鐵罩,便將他五官顏面盡皆撕爛,也怪不得你。”

薛神醫道:“我正在思索是否能有什么方法,他的兩個同伴忽然大聲呼喝,命我快快動手。姓薛的生平有一樁環脾氣,人家要我治病,非好言相求不可,倘若對方恃勢相壓,薛某寧可死在刀劍之下,也決不以朮醫人。想當年來求我醫治。喬峰o橫蠻悍惡無比,但既有求于我,言語中也不敢對有絲毫失禮……”他說到這里,想起后來著了阿朱的道兒,被她點了穴道:“剃了胡須,實是生平的奇恥大辱,便不再說下去了。

包不同道:“你吹什么大氣?姓包生平也有一樁壞脾氣,人家若要給我治病,非好言相求不可倘若對方恃勢相壓,包某寧可疾病纏身而死,也決不讓人治病。”

康廣陵哈哈大笑,說道:“你又是什么好寶貝了?人家硬要給你治病,還得苦苦向你哀求,除非……除非……”一時想不出“除非”什么來。

包不同道:“除非你是我兒子。”康廣陵一怔心想這話倒也不錯,倘若我的父親生了病肯看醫生,我定要向他苦苦求了。他是個很講道理之人,沒想到包不同這話是討他的便宜,便道:“是啊,我又不是你的兒子。”包不同道:“你是不是我兒子,只有你媽媽心里明白,你自己怎么知道?”康廣陵一愕,又點頭道:“話倒不錯。”包不同哈哈一笑,心想:“此人是個大傻瓜,再討他的便宜,勝之不武。 ”

公冶乾道:“薛先生,那二人既然言語無禮,你便拒加醫治了。”

薛神醫點道:“正是,當時我便道:‘在下技藝有限,對付不了,諸君另請高明。’那鐵頭人卻對我甚是謙恭,說道:‘薛先生,你的醫道天下無雙,江湖上人稱“閻王敵”,武林中誰不敬仰?小人對你向來敬重佩服,家父跟你老人家是老朋友了,盼你慈悲為懷,救一救故人之子。’”

眾人對這鐵頭人的來歷甚為關注,六七聲音同時問了出來:“他父親是誰?”

李傀儡忽道:“他是誰的兒子,只有他媽媽心里明白,他自己怎么知道?”學的是包不同的聲口,當真唯妙唯肖。

包不同笑道:“妙極,你學我說話,全然一模一樣,只怕不是學的,乃是我下的種。”

李傀儡道:“我乃華夏之祖,黃帝是也,舉凡中國子民,皆是我的子孫。”他既愛扮古人,心意自己是什么人物,便是什么人物,包不同討他的便宜,他也毫在乎。

薛神醫繼續說道:“我聽那鐵頭人自稱是我的故人之子,當即問他父是誰。那人說道:‘小人身遭不幸,辱沒了先人,父親的名字是不敢提了。但先父在世之日,確是先生的至交,此事千真萬確,小人決計不敢拿先父來騙人。’我聽他說得誠懇,決非虛言。只是在下交游頗廣,朋友著實不少,聽他說他父親已然去世,一時這間,也猜想不出他父親是誰。我想待得將他面具揭去之后。瞧他面貌,或能推想到他父親是誰。”

“只是要揭他這個鐵罩,而令他顏面盡量少受損傷卻實非易事,正躊躇間,他的一個同伴說道:‘師父的法旨,第一要緊是治好這慧淨和尚之傷,那鐵頭人的鐵罩揭是不揭,卻不人緊。’我一聽之下,心頭便即火起,說道:‘尊師是誰?他的法旨管得了你,可管不了我。’那人惡狠狠的道:‘我師父的名頭說將出來,只必嚇破了你的膽。他老人家叫你快快治好這胖和尚的傷,倘若遷廷時刻,誤了他老人家的事,叫你立時便見閻王。”

“我初時聽他說話,心中極怒,聽到后來,只覺他口音不純,頗有些西域胡人的聲口,細看他的相貌,也是鬈發深目,與我中華人氏大異,猛地里想起一個人來,問道:‘你可是從星宿海來?’那人一聽立時臉上變色,道:‘嘿,算你眼光厲害。不錯,我是從星宿海來的。你既猜到了,快用心醫治吧!’我聽他果然自認是星宿老怪的疵子,尋思:“‘師門深仇,如何不報?’但裝作惶恐之態,問道:‘ 久慕星宿海丁老仙法朮通玄,弟子欽仰無已,只是無緣拜見,不知他老人家也到了中原么?’”

包不同道:“呸,呸,呸!你說星宿老怪也好,星宿老魔也好,怎么自甘墮落,稱他做什么‘老仙’!可恥啊,可恥!”鄧百川道:“三弟薛先生是故意用言語式探,豈是真心稱他為‘老仙’?”這個我自然知道!若要試探,大可稱之為‘老鬼’、‘老妖’、‘老賊’,激得他的妖賊孫暴跳如雷,也是一樣的吐露真情。”

薛慕華道:“包先生話也是有理。老夫不善作偽,口中稱他一句‘老仙’,臉上卻不自禁的露出了憤怒之色。那妖人甚是狡猾,一見之下,但即起疑,伸手向我脈門抓來,喝問:“你查問我師父行蹤,有何用意?’我見事情敗露,對付星宿老怪的門下,可絲毫不能容情,反手一指,便點了他的死穴。第二名妖人從懷中取出一柄喂毒匕首,向我插了過來。我手中沒有兵刃,這妖人武功又著實了得,眼見危急,那鐵頭人忽地夾手奪了他的匕首,道:‘師父叫咱們求醫,不是叫咱們來殺人。’那妖人怒道:‘十二師弟給他殺死了,你沒瞧見么?你……你……你竟敢袒護外人。’鐵頭人道:‘你定要殺這位神醫,便由得你,可是這胖和尚若不救治,性命難保。他不能指引路徑,找尋冰蠶,師父唯你是問。”

“我乘著他們二人爭辯,便即取兵刃在手。那妖人見易殺我,又想鐵頭人之言也是理,便道:‘既是如此,你擒了這鬼醫生,去見師父去。’鐵頭人道:‘很好。’一伸手,將匕首插入那人胸口,將他殺死了。”

眾人都是“啊”一聲甚是驚奇。包不同卻道:“那也沒什么奇怪。這鐵頭人有求于你,便即下手殺死的同門,向你買好。”

薛慕嘆了口氣,道:“一時之間,我也分不出他的真意所在,不知他由于我是他父親的朋友,還是為了要向我挾恩市惠。我正待詢問,忽聽得遠處有下嘯聲,那鐵頭人臉一變,說道:‘我師父在催我回去了。薛伯父,最好你將這胖和尚治好了。師父心中一喜,或許不來計較這殺徒之仇。’我說:‘星宿老妖跟我仇深似海,凡是跟他沾上半點干系的,我決計不治。你有本事,便殺了我。’那鐵頭人道‘薛伯父,我決不會得罪你。’他還待有所陳說,星宿老妖嘯聲又作,他便帶了胖和尚匆匆離去。”

“星宿老賊既到中原,他兩名弟子死在這家中,遲是會找上門來。那鐵頭人就算替我隱瞞,不瞞不了多久。是以我假裝身死,在棺中暗藏劇毒,盼望引他上鉤。我全家老幼則藏在這地洞之中。剛好諸位來到舍下,在下的一個老仆,人雖忠心,卻是十分愚魯,竟誤認諸位便是我所懼怕的對頭……”

包不同說道:“啊哈,他當玄難大師是星宿老怪,我們這一伙人,都是星宿派的徒子徒孫。包某和几個同伴生得古怪,說是星宿派的妖魔,也還有几分相似,可是玄難大師高雅慈祥,道貌盎然,將他誤認為星宿老怪,不太也無禮么?”眾人都笑了起來。

薛慕華微笑道:“是啊,這件事當真刻打。也是事有湊巧,眼下正是我師兄弟八人每兩年一次的聚會之期。那老仆眼見情勢緊迫,不等我的囑咐,便向諸同門報訊的流星火炮點了起來。這流星火炮是我六師弟巧手所制,放上天空之后,光照數里,我同門八人,每人的流星各有不同。此事可說有幸有不幸。幸運的是,函谷八友在危難之際得能相聚一堂,攜手抗敵。但竟如此給星宿老怪一網打盡,也可說是不幸之極了。”

包不同道:“星宿老怪本領就算厲害,出未必強得過少林僧玄難大師。再加上我們這許多蝦兵蟹將,在旁吶喊肋威,拼命一戰,鹿死誰手,尚未可知。又何必如此……如此……如此……”他說了三個“如此”,牙關格格相擊,身上寒毒發作,再也說不下去。李傀儡高聲唱道:“我乃刺秦皇之荊軻是也。風蕭蕭兮身上寒,壯士發抖兮口難開!”

突然間地下一條人影飛起,挺頭向他胸口撞去。李傀儡“啊喲”一聲,揮臂推開。那人抓住了他,□打起來,正是一陣風風波惡鄧百川忙道:“四弟,不可動粗抻手將風惡拉開。

便在此時,一個細細的聲音又傳進山洞:“蘇星河的徒子徒孫,快快出來投降,或許還能保提性命,再遲護片刻,可別怪我老人家不顧同門義氣了。”

康廣陵怒道:“此人好不要臉,居然還說什么同門義氣。”

馮啊三向薛慕華道:“五哥,這個地洞,瞧那木紋石材,當建于三百多年之前,不知是出于那一派巧匠之手?”薛慕華道:“這是我祖傳的產業,世代相傳,有這么一個避難的處所,何所建,卻是不知了。”

康廣陵道:“好啊,你有這樣一烏龜洞兒,居然從來不露半句口風。”薛慕華臉有慚色,道:“大哥諒鑒。這種窩洞并不是什么光采物事,實是不值一提……”

一言未畢,忽然間砰的一聲巨響,有如地震,洞中諸人都覺腳底地面搖動,站不穩。馮啊三失色道:“不好!丁老怪用炸藥硬炸,轉眼便攻進來了!”

康廣陵怒道:“卑鄙之極,無恥之尤。我們祖師爺和師父都擅于土木之學,機關變化,乃是本門的看家本領。這星宿老怪不花心思破解機關,卻用炸藥蠻炸,如何還配稱是本門弟子?”包不同冷冷的道:“他殺師父、傷師兄,難道你還認他是本門師叔么?”康廣陵道:“這個……”

驀地里轟的一聲大響,山洞中塵土飛揚,迷得各人都睜不開眼來。洞中閉不通風,這一震之下,氣流激蕩,人人耳鼓發痛。

玄難道:“與其任他炸破地洞,攻將進來,還不如咱們出去。”鄧百川、化冶乾、包不同、風波惡四人齊聲稱是。

范百齡心想玄難是少林高僧,躲在地洞之中以避敵人,實是大損少林威名,反正生在此一戰,終究是躲不過了,便道:“如此大伙兒一齊出去,跟這老怪一拼。 ”薛慕華道:“玄難大師還袖手旁觀吧。”

玄難道:“中原武林之事,少林派都要插手,各位恕罪。何況玄難痛師弟圓寂,起因于中了星宿派弟子毒手,少林派跟星宿老怪并非無怨無仇。”

馮阿三道:“大師仗義相助,我們師兄弟十分感激。咱們還是從原路出去,好教那老怪大吃一驚。”眾人都點點頭稱是。

馮阿三道:“薛五哥家眷和包風二位,都可留在此間,諒那老怪未必會來插索。”包不同向他橫了一眼,道:“還你是留著較好。”馮阿三忙道:“在下決不敢小覷了兩位,只是兩位身受重傷,再要出手,不大方便。”包不同道:“越傷得重,打起來越有勁。”范百齡等都搖了搖頭均覺此人當真不可理喻。當下馮阿三扳動機括,快步搶了出去。

軋軋之聲甫作,出三個火炮,砰砰砰三聲響,炸得白煙彌漫。三聲炮響過去,石板移動后露出的縫口已可過人,馮阿三又是三個火炮擲出,跟著便竄了去。

漢阿三雙足尚未地,白煙中條一黑影從身旁搶出,沖入外面人叢中,叫道:“ 哪一個是星宿老怪,姓風跟你會會。”正是一陣風風波惡。

他見面前身穿葛衣漢子,喝道:“吃我一拳!”砰的一拳,已打在那人胸口。那人是星宿派第九弟子身子一晃,風波惡第二拳又已擊中他肩頭。只聽得劈劈拍拍之聲不絕,風波出手快極,几乎每一拳每一掌都打在對方身上,只是他傷后無力,打不倒那星宿弟子。玄難、鄧百川、康廣陵、薛華等都從洞中竄了上來。

只見一個身形魁偉的老者站在西南角上,他身前左右,站著兩排高矮不等的漢子,那鐵頭人赫然便在其中。康廣陵叫道:“丁老賊,你還沒死嗎?可還記得我么?”

那老者正是星宿老怪丁春秋,一眼之間,便已認清了對方諸人,手中羽扇揮了几揮,說道:’慕華賢侄,你如能將那胖胖的少林僧醫好,我可饒你不死,只是你須拜我為師,改投我星宿門下。”他一心一意只是薛華治愈慧淨,帶他到昆侖山之顛去捕捉冰蠶。

薛慕華聽他口氣,竟將當前諸人全放在眼里,似乎各人的生死存亡,全可由他隨心所欲的處置。他深知這師叔的厲害,心下著實害怕,說道:“丁老賊,這世上我只聽一個的話,唯有他老人家叫我救誰,我便救誰。你要殺我,原是易如反掌。可是要治病人,你非去求那位老家不可。”

丁春秋冷冷的道:“你只聽蘇星河的話,是也不是?”

薛慕華道:“只有禽獸不如的惡棍,才敢起欺師滅祖之心。”他此言一出,康廣陵、范百齡、李傀儡等齊聲喝采。

丁春秋道:“很好,很好,你們都是蘇星河的乖徒兒,可是蘇星河卻曾派人通知我,說道已將你們八人逐出門牆,不再算是他門下的弟子。難道姓蘇的說話不算,仍是偷偷的留著這師徒名份么?”

范百齡道:“一日為師,終身如父。師父確是將我們八人逐出了門牆。這些年來,我們始終沒見到他老家一面,上門拜謁。,他老人家也是不見。可是我們敬愛師父之心,決不關減了半分。姓丁的,我們八人所以變孤魂野鬼,無師門可依,全是受你這老賊所賜。”

丁春秋微笑道:“些言甚是。蘇星河是怕我向你們施展辣手,將你們一個個殺了。他將你逐出門牆,意在保全你們這几條小命。他不舍得剌聾你耳朵,割了你們舌頭,對你們的情誼可深得很哪,哼,婆婆媽媽,能成什么大事?嘿嘿,很好,很好。你們自己說吧,到底星河還算不算是你們師父?”

康廣陵等聽他這么說,均知若不棄卻“蘇星河之弟子”的名份,丁春秋立時便下殺手,但師恩深重,豈可貪生怕死而背叛師門,八同門中除了石清露身受重傷,留在地洞中不出門牆,但師徒之份,自是終身不變。”

李傀儡突然大聲道:“我乃星宿老怪的母是也。我當年跟二郎神的哮天犬私通,生下你這小畜生。我打斷你的狗腿!”他學著老婦人的口音,跟著汪汪汪三聲狗叫。

康廣陵,包不同等盡皆縱聲狂笑。

丁春秋怒不可遏,眼中陡然間發出異樣光芒,左手袍袖一拂,一點碧油油的磷火射向李傀儡身上,當真比流星還快。李傀儡一腿已斷,一手掌著木棍行動不便,待要閃避,卻哪里來得及,嗤的一聲響,全身衣服著火。他急忙就地批滾,可是越滾火越旺。范百齡急從地下抓起泥沙,往他身洒去。

丁春秋袍袖中接連飛出點火星,分向康廣陵等五人射去,便只饒過了薛慕華一人。康廣陵雙掌齊推,震開火星。玄難雙掌搖動,劈開了兩點火星。但馮阿三、范百齡二人卻已身上著火。霎時之間,李傀儡等三人被燒得哇哇亂叫。

丁春秋的眾弟子頌聲大起:“師父略施小枝,便燒得你們如烤豬一般,還不快快跪下投降!”“師父有通天徹地之能,前無古人,后無來者,今日教你們中原豬狗們看看我星宿派的手段。”“師父他老人家戰無不勝,攻無不克,上下古今的英雄好漢,無不望風披靡!”

包不同大叫:“放屁!放屁!哎唷,我肉麻死了!丁老賊,你的臉皮真老!”

包不同語聲未歇,兩點火星已向他疾射過來。鄧百川和公冶乾各出一掌,撞開了這兩點火星,但兩人同時胸口如同中了巨錘之擊,兩聲悶哼,騰騰騰退出三步。原來丁春秋以極強內力拂出火星,玄難內力與之相當,以掌力將火星撞開后不受損傷,鄧百川和公冶乾便抵受不住。

玄難欺到李傀儡身前,拍出一掌,掌力平平從他身上拂過,嗤的一聲響處,掌力將他衣衫撕裂,扯下了一大片來,正在燒炙他的磷火,也即被掌風扑熄。

一名星宿派弟子叫道:“這禿驢掌力還算不弱,及得上我師父的十分之一。” 另一名弟子道:“呸,只及我師父的百分之一!”

玄難跟著反手拍出兩掌,又扑熄了范百齡與馮阿三身上磷為,其時鄧百川、公冶乾、康廣陵等已縱身齊上向著星宿派眾弟子攻去。

丁春秋一摸長須,說道:“少林高僧,果真功力非凡,老夫今日來領教領教。 ”說著邁步而上,左掌輕飄飄的向玄難拍來。

玄難素知丁老怪周身劇毒,又擅“化功大法,不敢稍有怠忽,猛地里雙掌齊舞,立時向丁春秋連續擊出一十八掌,這一十八掌連環而出,左掌尚未收轉,右掌已然擊出,快速無倫,令丁春秋絕無使毒的絲毫余暇。這少林派“快掌”果然威力極強,只逼得丁春秋不斷倒退,玄難擊出了一十八掌,丁春摟便退了一十八步。玄難一十掌打完,雙腿鴛鴦連環,又迅捷無比的踢出了古六腿,腿影飄飄,直瞧不清他踢出的到底是左腿還是右腿。丁春秋展動身形,忽速閃避,這三十六腿堪堪避過,卻聽得拍拍兩聲,肩頭已中了兩拳,原來玄難踢到最后兩腿時,同時揮拳擊出。丁春秋避過了腿踢,終于避不開拳打。丁春秋道:“好厲害!”身子晃了兩晃。

玄難只覺頭腦一陣眩暈,登時恍恍惚惚的若有所失。他情知不妙,丁春秋衣衫上喂有劇毒,適才他兩拳,已中暗算,當即呼一口氣,體內真氣流轉,左手拳又向丁春秋打去。

丁春秋揮右拳擋住他拳頭,跟著左拳猛力拍出。玄難中毒后轉身不靈,難以閃避,只得挺右濱相抵。到此地步,已是高后比拼真力,玄難心下暗驚:“我決不能跟他比拼內力!”但若拳上上不使內力,對方內力震來,立時便是臟腑碎裂,明知已著了道兒,卻不得不運內力抵擋。這一運勁,但覺內力源源不絕的向外飛散,再也凝聚不起。

不到一盞茶時他,丁春秋哈哈一笑,聳一聳肩,拍的一聲,玄難扑在地下,全身虛脫。丁春摟打倒了玄難,四下環顧,只見公冶乾和范百齡二人倒在地下發抖,是中了游坦之的寒毒掌,鄧百川、薛慕華等兀自與眾弟子惡斗,星宿派門下,也有七人或死或傷。

丁春秋一聲長笑,大袖飛舞,扑向鄧百川身后,和他對了一掌,回身一腳,將包不同踢倒。鄧百川無奈,只得又出掌相迎,手掌中微微一涼,全身已軟綿綿的沒了力氣,眼中看出來迷迷糊糊的盡是白霧。一名星弟子走過來伸臂一撞,鄧百川扑地倒了。

頃刻之間,慕容氏手下的部屬,玄難所率領的少林諸僧康廣等函谷八友,被丁春秋的游坦之二人分別打倒。游坦之本來僅有渾厚內力,武藝平庸之極,但經丁春秋指點數日,已學會的七八招掌法,雖然已武功而論,與尋常武師仍差得甚遠,但以之了揮體內所蘊積的冰蠶寒毒,卻已威力非凡。公冶乾等出掌打在他身上,一擊即中,但被他體內的寒毒反激,反而受傷再被他加上一掌,那更是難以抵受。

這時只余下薛慕華一人未曾受傷,他沖擊數次,星宿諸弟子都含笑相避,并不還擊。

丁春秋笑道:“薛賢侄,你武功比你的師兄弟高得多了,了不起!”

薛慕華見同門師兄一一倒地,只有自己安然無恙,當然是丁春秋手下留情之故。他長嘆一聲,說道:“丁老賊,你那個胖和尚外傷易愈,內傷難治,已活不了几天啦,你想逼我治病救人,那是一百個休想!”

丁春秋招招手道:“薛賢侄,你過來!”

薛慕華道:“你要殺要殺,不論你說什么,我總是不聽。”

李傀儡叫道:“薛五哥大義凜然,你乃蘇武是也,留胡十九年,不辱漢節。”

丁春秋微微一笑,走到薛華身前三步處立定,左掌輕輕擱在他肩頭,微笑問道:“薛賢侄,你習練武功,已几年了?”薛慕華道:“四十五年。”丁春秋道:“ 這四十五載寒暑之功,可不容易哪。聽說你以醫朮與人交換武學,各家各派的精妙招式,著實學得不少,是不是?”薛慕華道:“我學這些招式,原意是想殺了你,可是……可是不論什么精妙招式,遇上你的邪朮,全然無用……唉!”說著搖頭長嘆。

丁春秋道:“不然!雖然內力為根本,招數為枝葉,根本若固,枝葉自茂,但招數亦非無用。你如投入我門下,我可傳你天下無雙的精妙內力,此后你縱橫中原,易如反掌。”

薛慕華怒道:“我自有師父,要我薛慕華投入你門下,我還是一頭撞死了的好。”

丁春秋微笑道:“真要一頭撞死,那也得有力氣才成啊。倘若你內力毀敗,走步路也難,還說什么一頭撞死?四十五年的苦功,嘿嘿,可惜,可惜。”

薛慕華聽得額頭汗水涔涔而下,但覺他搭在自己肩頭的手微微發熱,晃然他只須心念略動之間,化或大法使將出來,自己四十五載的勤修苦練之功,立即化為烏有,咬牙說道:“你能狠心傷害自己父、師兄,再殺我們八人,又何足道哉?我四十五年苦功毀于一旦,當然可惜,但性命也不在了,還談什么苦功不苦功?”

包不同喝采道:“這几句話有骨氣。星宿派門下,怎能有如此英雄人物?”

丁春秋道:“薛賢侄,我暫且不殺你,只問你八句話:‘你醫那個胖和尚?’ 第一句你回答不醫,我便殺了你大師兄康廣陵。第二句你回答不醫,我再殺你二師兄范百齡。你那會種花的師妹躲哪里去了?我終究找得到她。第六句你回答不醫,我去殺了你那個美貌師妹。第七句殺你八師弟李傀儡。到第八句問你,仍是回答不醫,那你猜我便如何?”

薛慕華聽他說出如慘酷的法子來,臉色灰白,顫聲道:“那時你再殺我,也沒什么大不了。反正我們八人一起死便是。”

丁春秋微笑道:“我也不忙殺你,第八句問話你如回答:‘不醫’,我要去殺一個自稱為’聰辯先生’的蘇星河。”薛慕華大叫:“丁老賊,你膽敢去碰我師父一根毫選毛!”

丁春秋微笑道:“為什么不敢?星宿老仙行事,向來獨來獨往,今天說過的話,明天便忘了,我雖答應過蘇星河,只須他從此不開口說話,我便不殺他。可是你惹惱了我,徒兒的帳自然要算在師父頭上,我愛去殺他,天下又有誰管得了我?”

薛慕華心中亂成一團,情知這老賊逼迫自己醫治慧淨,用意定然十分陰毒,自己如出手施治,便是肋紂為虐,但如自己堅持不醫慧淨,七個師兄弟的性命固然不保,連師父聰辯先生也必死在他的手下。他沉吟半晌,道:“好,我屈服于你,只是我醫好這胖和尚后,你可不得再向這里眾位朋友和我師父、師兄弟為難。”

丁春秋大喜,忙道:“行,行!我答應饒他們的狗命便是。”

鄧百川說道:“大丈夫今日誤中奸邪毒手,死則死耳,誰要你饒命?”他本來吐言聲苦洪鐘,但此時真耗散,言語雖仍慷慨激昂,話聲卻不免有氣沒力了。包不同叫道:‘薛慕華,別上他的當,這狗賊自己剛才說過,他的話作不得數。”

薛慕華道:“對,你說過的,‘今天說過的話,明天但忘了。’”

丁春秋道:“薛賢侄,我問你第一句話:‘你醫不醫那脹胖和尚?’”說著右足虛伸,足尖對准了康廣陵的太陽穴,顯然,只須薛慕華口中吐出“不醫”兩字,他右足踢出,立時便殺了康廣陵。眾人心中怦怦亂跳,只叫得一個人大聲叫道:“ 不醫!”

喝出“不醫”這兩字的,不是薛慕華,而是康廣陵。

丁春秋冷笑道:“你想我就此一腳送了你性命,可也沒這么容易。”轉頭向薛慕華,問道:“你要不要假手于我,先殺了你大師哥?”

薛慕華嘆道:“罷了!罷了!我答應你醫治這個胖和尚便是。”

康廣陵罵道:“薛老五,你便恁地沒出息。這丁老賊是我師門的大仇人,你怎地貪生怕死,竟在他威逼之下屈服?”

薛慕華道:“他殺了我們師兄弟八人,那也沒什么大不了!可是你難道沒聽見他說,這老賊還要去跟咱們師父為難?”

一想到師父的安危,康廣陵等人都是無話可說。

包不同道:“膽……”他本想罵“膽小鬼”,但只一個“膽”字出口,鄧百川便伸手過去,按住了他口。包不同對這位大哥倒有五分敬畏,強忍怒氣,縮回了罵人的言語。

薛慕華道:“姓丁的,我既屈從于你,替你醫治那胖和尚,你對我的眾位朋友可得客客氣氣。”丁春秋道:“一切依你便是。”

當下丁春秋命弟子將慧淨抬了過來。薛慕華問慧淨道:“你長年累月親近厲害毒物,以致寒毒深入臟腑,那什么毒物?”慧淨道:“是昆侖山的冰蠶。”薛慕華搖了頭,當下也不多問,先給他施過針灸,再取兩粒大紅藥丸給他服下,然后替各人接骨的接骨,療傷的療傷,直忙到大天亮,這才就緒,受傷的諸人分別躺在床上或是門板上休息。薛家的家人做了面出來供眾人食用。

丁春秋吃了兩碗面,向薛慕華笑了笑,說道:“你算還識時務,沒在這面中下毒。”薛慕華道:“說到用毒,天下末見得更勝似你的。我雖有此心,卻不敢班門弄斧。”

丁春秋哈哈一笑,道:“你叫家人出去,給我雇十輛驢車來。”薛慕華道:“ 要十輛驢車何用?”丁春秋雙眼上翻,冷冷道:“我的事,也用得著你管么?薛神醫在這里人緣想必不差,要雇十輛驢車,不會是什么難事。”薛慕華無奈,只得嗆咐家人出去雇車。

到得午間,十輛驢車先后雇到。丁春秋道:“將車夫都殺了!”薛慕華大吃一驚,道:“什么?只見星宿派眾弟子手掌起處,拍拍拍几聲響過,十名車夫已然尸橫就地。薛慕華怒道:’丁老賊!這引起車夫什么地方得罪你啦?你……你……竟下如此毒手?”

丁春秋道:“星宿派要殺几個人,難道還論什么是非,講什么道理?你們這些人,個個給我走進大車里去。一個也別留下!薛賢侄,你有什么醫書藥材,隨身帶一些,我可要燒你的屋了。”

薛慕華又是大吃一驚,但想此人無惡不作,多說也是白饒,各種醫書他早已讀得爛熟,不用再帶,但許多精心炮制聽丸膏丹卻是難得之物,當下口中咒罵不休,撿拾藥物。他收拾未畢,星宿派諸的弟子已在屋后放起火來。

少林僧中慧鏡、僧本來受了玄難之囑,要逃回寺去后訊,豈知丁春秋置嚴密,逃出不遠,便都給抓了回來。少林寺玄難等七僧,姑蘇慕容庄上鄧百川等四人,函谷八人,十九人中除了薛慕華一人周身無損之外,其余的或被化去內力,或為丁春秋掌力所傷,或中游坦之的冰蠶寒毒,或中星宿派弟子的劇毒個個動彈不得。再加上薛慕華的家人,數十人分別給塞入十輛車之中。星宿派眾弟子有的做車夫,其余的騎在旁押送,車上帷幕給拉下后用繩縛緊,車中全無光亮,更看不到外面情景。

玄難等中心都是存著同樣的疑團:“這老賊要帶我們到哪里去?”人人均知若是出口詢問,徒受星宿弟子之辱,決計得不到回答,只得各自心道:“暫且忍耐,到時自知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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