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回 無計悔多情
段正淳等回到府中,內堂張宴。一桌筵席除段正淳夫婦和段譽之外,便是木婉清一人,在旁侍候的宮婢倒有十七八人。木婉清一生之中,又怎見過如此榮華富貴的氣象?每一道菜都是見所未見,聞所未聞。她見鎮南王夫婦將自己視作家人,儼然是兩代夫婦同席歡敘,自是芳心竊喜。
段譽見母親對父親的神色仍是冷冷的,既不喝酒,也不吃葷,只挾些素菜來吃,便斟了一杯酒,雙手捧著站起,說道:「媽,兒子敬你一杯。恭賀你跟爹爹團聚,咱三人得享天倫之樂。」玉虛散人道:「我不喝酒。」段譽又斟了一杯,向木婉清使個眼色,道:「木姑娘也敬你一杯。」木婉清捧著酒杯站起來。
玉虛散人心想對木婉清不便太過冷淡,便微微一笑,說道:「姑娘,我這個孩兒淘氣得緊,爹娘管他不住,以後你得幫我管管他才是。」木婉清道:「他不聽話,我便老大耳括子打他。」玉虛散人嗤的一笑,斜眼向丈夫瞧去。段正淳笑道:「正該如此。」
玉虛散人伸左手去接木婉清手中的酒杯。燭光之下,木婉清見她素手纖纖,晶瑩如玉,手背上近腕處有些塊殷紅如血的紅記,不由得全身一震,顫聲道:「你… …你的名字……可叫作刀白風?」玉虛散人笑道:「我這姓氏很怪,你怎知道?」木婉清顫聲問:「你……你便是刀白風?你是擺夷女子,從前是使軟鞭的,是不是?」玉虛散人見她神情有異,但仍不疑有他,微笑道:「譽兒待你真好,連我的閨名也跟你說了。你的郎君便有一半是擺夷人,難怪他也這麼野。」木婉清道:「你當真是刀白風?」玉虛散人微笑道:「是啊!」
木婉清叫道:「師恩深重,師命難違!」右手一揚,兩枚毒箭向刀白風當胸射去。
筵席之間,四人言笑晏晏,親如家人,那料到木婉清竟會突然發難?刀白風的武功與木婉清本就差相仿佛,這時兩人相距極近,又是變起俄頃,猝不及防,眼看這兩枝毒箭勢非射中不可。段正淳坐在對席,是在木婉清背後,「啊喲」一聲叫,伸指急點,但這一指只能制住木婉清,卻不能救得妻子。
段譽曾數次見木婉清言談間便飛箭殺人,她箭上喂的毒藥厲害非常,端的是見血封喉,一見她揮動衣袖,便知不妙,他站在母親身旁,苦於不會武功,無法代為擋格,當即腳下使出『凌波微步』,斜刺裡穿到,擋在母親身前,卜卜兩聲,兩枚毒箭正中他胸口。木婉清同時背心一麻,伏在桌上,再也不能動彈。
段正淳應變奇速,飛指而出,連點段譽中箭處周圍八處穴道,使得毒血暫時不能歸心,反手勾出,喀的一聲,已卸脫木婉清右臂關節,令她不能再發毒箭,然後拍開她穴道,厲聲道:「取解藥來!」
木婉清顫聲道:「我……我只要殺刀白風,不是要害段郎。」忍住右臂劇痛,左手忙從懷中取出兩瓶解花,道:「紅的內服,白的外敷,快,快!遲了便不及相救。」
刀白風見她對段譽的關切之情確是出於真心,已約略猜到其中原由,夾手奪過解藥,將兩顆紅色藥丸喂入兒子口中,白色的乃是藥粉,她抓住箭尾,輕輕拔出兩枝短箭,然後在傷處敷上藥粉。木婉清道:「謝天謝地,他……他性命無礙,不然我……我……」
三人焦急萬狀,卻不知段譽自食了萬毒之王的『莽牯朱蛤』之後,已然諸毒不侵,木婉清箭上劇毒奈何不得他絲毫,就算不服解藥,也是無礙。只是他中箭後胸口劇痛,這毒箭中者立斃,他見得多了,只道自己這一次非死不可,驚嚇之下,昏倒在母親懷中。
段正淳夫婦目不轉瞬的望著傷口,見流出來的血頃刻間便自黑轉紫,自紫轉紅,這才同時呈了一口氣,知道兒子的性命已然保住。
刀白風抱起兒子,送入他臥室之中,替他蓋上了被,再拾他脈息,只覺脈搏均勻有力,實無半分虛弱跡象,心下喜慰,卻又不禁詫異,於是又回暖閣中來。
段正淳問道:「不礙吧?」刀白風不答,向木婉清道:「你去跟修羅刀秦紅棉說……」段正淳聽到『修羅刀秦紅棉』六字,臉色一變,說:「你……你……」刀白風不理丈夫,仍是向著木婉清道:「你跟她說,要我性命,盡管光明正大的來要,這等鬼蜮伎倆,豈不教人笑歪了嘴?」木婉清道:「我不知修羅刀秦紅棉是誰?」刀白風奇道:「那麼是誰叫你來殺我的?」
木婉清道:「是我師父。我師父叫我來殺兩個人。第一個便是你,她說你手上有一塊紅記,名叫刀白風,是擺脫夷女子,相貌很美,以軟鞭作兵刃。她沒……沒說你是道姑打扮。我見你使的兵刃是拂麈,又叫作玉虛散人,全沒想到便是師父要殺……要殺之人,更沒想到你是段郎的媽媽……」說到這裡珠淚滾滾而下。
刀白風道:「你師父叫你去殺的第二個人,是『俏藥叉』甘寶寶?」木婉清道:「不,不!『俏藥叉』甘寶寶是我師叔。她叫人送信給我師父,說是兩個女子害苦了我師父一生,這大仇非報不可……」刀白風道:「啊,是了。那另一個女子姓王,住在蘇州,是不是?」木婉清奇道:「是啊,你怎知道?我和師父先去蘇州殺她,這壞女人手下奴才真多,住的地方又怪,我沒見到她面,反給她手下的奴才一直追到大理來。」
段正淳低頭聽著,臉上青一陣,紅一陣。
刀白風腮邊忽然滾下眼淚,向段正淳道:「望你好好管教譽兒。我……我去了。」段正淳道:「鳳凰兒,那都是過去的事了,你何必放在心上?」刀白鳳幽幽的道:「你不放在心上,我卻放在心上,人家也都放在心上。」突然間飛身而起,從窗口躍了出去。
段正淳伸手拉她衣袖,刀白鳳回手揮掌,向他臉上擊去。段正淳側頭避開,嗤的一聲,已將她衣袖拉下了半截。刀白鳳轉過頭來,怒道:「你真要動武麼?」段正淳道:「鳳凰兒,你……」刀白鳳雙足一登,躍到了對面屋上,跟著幾個起伏,已在十余丈外。
遠遠聽得褚萬裡的聲音喝道:「是誰?」刀白鳳道:「是我。」褚萬裡道:「啊,是王妃……」此後再無聲息,自是去得遠了。
段正淳悄立半晌,嘆了口氣,回入暖閣,見木婉清臉色慘白,卻並不逃走。段正淳走近身去,雙手抓住她右臂,喀的一聲,接上了關節。木婉清心想:「我發毒箭射他妻子,不知他要如何折磨我?」卻見他頹然坐入椅中,慢慢斟了一杯酒,咕的一聲,便喝幹了,望著妻子躍出去的窗口,呆呆出神,過了半晌,又慢慢斟了一杯酒,咕的一下又喝幹了。這麼自斟自飲,一連喝了十二三杯,一壺幹了,便從另一壺裡斟酒,斟得極慢,但飲得極快。
木婉清終於不耐煩了,叫道:「你要想什麼古怪慘毒的法子整治我,快快下手!」
段正淳抬起頭來,目不轉瞬的向她凝視,隔了良久,緩緩搖頭,嘆道:「真像,真像!!我早該便瞧了出來,這般的模樣,這般的脾氣……」
木婉清聽得沒頭沒腦,問道:「你說什麼?胡說八道。」
段正淳不答,站起身來,忽地左掌向後斜劈,颼的一聲輕響,身後一枝紅燭隨掌風而滅,跟著右掌向後斜劈,又是一枝紅燭陡然熄滅,如此連出五掌,劈熄了五枝紅燭,眼光始終向前,出掌卻如行雲流水,瀟洒之極。
木婉清驚道:「這……這是『五羅輕煙掌』,你怎樣麼也會?」段正淳苦笑道:「你師父教過你吧?」木婉清道:「我師父說,這套掌法她決不傳人,日後要帶進棺材裡去。」段正淳道:「嗯,她說過決不傳人,日後要帶入土中?」木婉清道:「是啊!不過師父當我不在面前之時,時常獨個兒練,我暗中卻瞧得多了。」段正淳道:「她獨自常常使這掌法?」木婉清點頭道:「是。師父每次練了這套掌法,便要發脾氣罵我。你……你怎麼也會?似乎你使得比我師父還好。」
段正淳嘆了口氣,道:「這『五羅輕煙掌』,是我教你師父的。」
木婉清吃了一驚,可是又不得不信,她見師父掌劈紅燭之時,往往一掌不熄,要劈到第二三掌方始奏功,決不如段正淳這般隨心所欲,揮洒自如,結結巴巴的道:「那麼你是我師父的師父,是我的太師父?」
段正淳搖頭道:「不是!」以手支頤,輕輕自言自語:「她每次練了掌法,便要發脾氣,她說這掌法決不傳人,要帶進棺材裡去……」木婉清又問:「那麼你… …」段正淳搖搖手,叫她別多問,隔了一會,忽然問道:「你今年十八歲,是九月間的生日,是不是?」木婉清跳起身來,奇道:「我的事你什麼都知道,你到底是我師父什麼人?」
段正淳臉上滿是痛苦之色,嘶啞著聲音道:「我……我對不起你師父。婉兒,你……」木婉清道:「為什麼?我瞧你這個人挺和氣、挺好的啊。」段正淳道:「你師父的名字,她沒跟你說麼?」木婉清道:「我師父說她叫作『幽谷客』,到底姓什麼,叫什麼,我便不知道了。」段正淳喃喃的道:「幽谷客,幽谷客……」驀地裡記起了杜甫那首『佳人』詩來,詩句的一個個字似乎都在刺痛他心:「絕代有佳人,幽居在空谷。自雲良家子,零落依草木……夫婿輕薄兒,新人美如玉……但見新人笑,那聞舊人哭……」
過了半晌,又問:「這許多年來,你師父怎生過日子?你們住在那裡?」木婉清道:「我和師父住在一座高山背後的一個山谷裡,師父說那便叫作幽谷,直到這次,我們倆才一起出來。」段正淳道:「你的爹娘是誰?你師父沒跟你說過麼?」木婉清道:「我師父說,我是個給爹娘遺棄了的孤兒,我師父將我從路邊撿回來養大的。」段正淳道:「你恨你爹娘不恨?」木婉清側著頭,輕輕咬著左手的小指頭兒。
段正淳見著這等情景,心中酸楚不禁。木婉清見他兩滴清淚從臉頰上流了下來,不由得大是奇怪,問道:「你為什麼哭了?」段正淳背轉臉去,擦幹了淚水,強笑道:「我那裡哭了?多喝了幾杯,酒氣上湧。」木婉清不信,道:「我明明見到你哭。女人才哭,男人也會哭麼?我從來沒見男人哭過,除非是小孩兒。」
段正淳見她不明世事,更是難過,說道:「婉兒,日後我要好好待你,方能補我一些過失。你有什麼心願,說給我聽,我一定盡力給你辦到。」
木婉清箭射段夫人後,正自十分擔憂,聽他這般說,喜道:「我用箭射你夫人,你不怪我麼?」段正淳道:「正如你說,『師恩深重,師命難違』,上代的事,與你並不相幹。我自是不怪你。只是你以後卻不可再對我夫人無禮。」木婉清道:「日後師父問起來,那怎麼辦?」
段正淳道:「你帶我去見你師父,我親自跟她說。」木婉清拍手道:「好,好!」隨即皺眉道:「我師父常說,天下男子都是負心薄幸之徒,她從來不見男子的。」
段正淳臉上閃過一絲奇異神色,問道:「你師父從來不見男子?」木婉清道:「是啊,師父買米買鹽,都叫樑阿婆去買。有一次樑阿婆病了,叫他兒子代買了送來。師父很是生氣,叫他遠遠放在門外,不許他提進屋來。」
段正淳嘆道:「紅棉,紅棉,你又何必如此自苦?」
木婉清道:「你又說『紅棉』了,到底『紅棉』是誰?」段正淳微一躊躇,說道:「這件事不能永遠瞞著你,你師父的真名字,叫作秦紅棉,她外號叫作修羅刀。」木婉清點頭道:「嗯,怪不得你夫人一見我發射短箭的手法,便惡狠狠的問我,『修羅刀秦紅棉』是我什麼人。那時我可真的不知道,倒不是有意撒謊。原來我師父叫作秦紅棉,這名字挺美啊,不知她幹麼不跟我說。」
段正淳道:「我適才弄痛了你手臂,這時候還痛麼?」木婉清見他神色溫和慈祥,微笑道:「好得多了。咱們去瞧瞧……瞧瞧你兒子,好不好?我怕箭上的毒性一時去不淨。」段正淳道:「好!」站起身來,又道:「你有什麼心願,說給我聽吧!」
木婉清突然滿臉紅暈,臉色頗為忸怩,低下了頭道:「只怕……只怕我射過你夫人,她……她惱了我。」段正淳道:「咱們慢慢求她,或許她將來便不惱了。」木婉清道:「我本來是不求人的,不過為了段郎,求求她也不打緊。」突然鼓起了勇氣,道:「鎮南王,我說了我的心願,你真的……真的一定給我辦到麼?」
段正淳道:「只須我力之所及,定要教你心願得償。」木婉清道:「你說過的話,可不能賴。」段正淳臉現微笑,走到她的身邊,伸手輕輕撫摸她頭發,眼光中愛憐橫溢,說道:「我自然不賴。」木婉清道:「我和他的婚事,你要給我們作主,不許他負心薄幸。」說了這幾句話,臉上神採煥發。
段正淳臉色大變,慢慢退開,坐倒在椅中,良久良久,一言不發。木婉清感到情形不對,顫聲道:「你……你不答允麼?」段正淳說道:「你決計不能嫁給譽兒。」他喉音澀滯,語氣卻十分肯定。木婉清心中冰冷,淒然道:「為什麼?他…… 親口答應了我的。」段正淳只說:「冤孽,冤孽!」木婉清道:「他如果不要我,我……我便殺了他,然後自殺。我……我在師父面前立過誓的。」段正淳緩緩搖頭,說道:「不能夠的!」木婉清急道:「我這就去問他,為什麼不能?」
段正淳道:「譽兒……他自己……也不知道。」他見木婉清神色淒苦,便如十八年前秦紅棉陡聞噩耗時一般,再也無法忍耐,沖口說道:「你不能和譽兒成婚,也不能殺他。」木婉清道:「為什麼?」段正淳道:「因為……因為……因為段譽是你的親哥哥!」
木婉清一對眼睛睜得大大地,幾乎不信自己的耳朵,顫聲道:「什……什麼?你說段郎是我哥哥?」段正淳道:「婉兒,你知道你師父是你什麼人?她是你的親娘。我……我是你的爹爹。」
木婉清又是驚恐,又是憤怒,臉上已無半分血色,頓足叫道:「我不信!我不信!我……我不信!」
突然間窗外幽幽一聲長嘆,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:「婉兒,咱們回家去吧!」木婉清驀地回過身來,叫道:「師父!」窗子呀的一聲開了,窗外站著一個中年女子,尖尖的臉蛋,雙眉修長,相貌甚美,只是眼光中帶著三分倔強,三分兇狠。
段正淳見到昔日的情人秦紅棉突然現身,又是驚詫,又是喜歡,叫道:「紅棉,紅棉,這幾年來,我……我想得你好苦。」
秦紅棉叫道:「婉兒出來!這等負心薄幸之人的家裡,片刻也停留不得。」
木婉清見了師父和段正淳的神情,心底更是涼了,道:「師父,他……他騙我,說你是我媽媽,說他是我……是我爹爹。」秦紅棉道:「你媽早已死了,你爹爹也死了。」
段正淳搶到窗口,柔聲道:「紅棉,你進來,讓我多瞧你一會兒。你從此別走了,咱倆永遠廝守在一塊。」秦紅棉眼光突然明亮,喜道:「你說咱倆永遠廝守在一塊,這話可是真的?」段正淳道:「當真!紅棉,我沒一天不在想念你。」秦紅棉道:「你舍得刀白鳳麼?」段正淳躊躇不答,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。秦紅棉道:「你要是可憐咱倆這女兒,那你跟我就走,永遠不許再想起刀白鳳,永遠不許再回來。」
木婉清聽著他二人對答,一顆心不住的向下沉,向下沉,雙眼淚水盈眶,望出來師父和段正淳的面目都是模糊一片。她知道眼前這兩人確是自己親生父母,硬要不信,也是不成。這幾日來情深愛重、魂牽夢縈的段郎,原來是自己同父異母的哥哥,什麼鴛鴦比翼,白頭偕老的心願,霎時間化為雲煙。
只聽段正淳柔聲道:「只不過我是大理國鎮南王,總攬文武機要,一天也離不開……」秦紅棉厲聲道:「十八年前你這麼說,十八年後的今天,你仍是這麼說。段正淳啊段正淳,你這負心薄幸的漢子,我……我好恨你……」
突然間東邊屋頂上拍拍拍三聲擊掌,西邊屋頂也有人擊掌相應。跟著高升泰和褚萬裡的聲音同時叫了起來:「有刺客!眾兄弟各守原位,不得妄動。」
秦紅棉喝道:「婉兒,你還不出來?」
木婉清應道:「是!」飛身躍進出窗外,撲在這慈母兼為恩師的懷中。
段正淳道:「紅棉,你真的就此舍我而去嗎?」說得甚是淒苦。
秦紅棉語音突轉柔和,說道:「淳哥,你做了幾十年王爺,也該做夠了。你隨我去吧,從今而後,我對你千依百順,決不敢再罵你半句,打你半下。這樣可愛的女兒,難道你不疼惜麼?」段正淳心中一動,沖口而出,道:「好,我隨你去!」秦紅棉大喜,伸出右手,等他來握。
忽然背後一個女子的聲音冷冷的道:「師姊,你……你又上他當了。他哄得你幾天,還不是又回來做他的王爺。」段正浪心頭一震,叫道:「寶寶,是你!你也來了。」
木婉清側過頭來,見說話的女子一身綠色綢衫,便是萬劫谷鐘夫人、自己的師叔『俏藥叉』甘寶寶。她身後站著四人,一是葉二娘,一是雲中鶴,第三個是去而復來的南海鱷神,更令她大吃一驚的是第四人,赫然便是段譽,而南海鱷神的一只大手卻扣在他脖子裡,似乎隨時便可喀喇一響,扭斷他的脖子。木婉清叫道:「段郎,你怎麼啦?」
段譽在床上養傷,迷迷糊糊中被南海鱷神跳進房來抱了出去。他本來就沒中毒,木婉清毒箭的厲害處在毒不在箭,小小箭傷,無足輕重,他一驚之下,神智便即清醒,在暖閣窗外聽到了父親與木婉清、秦紅棉三人的說話,雖然沒聽得全,卻也揣摸了個十之八九。他聽木婉清仍叫自己為『段郎』,心中一酸,說道:「妹子,以後咱兄妹倆相親相愛,那……那也是一樣。」
木婉清怒道:「不,不是一樣。你是第一個見了我臉的男人。」但想到自己和他同是段正淳所生,兄妹終究不能成親,倘若世間有人阻撓她的婚事,盡可一箭射殺,現下攔在這中間的卻是冥冥中的天意,任你多高的武功,多大的權勢,都是不可挽回,霎時之間但覺萬念俱灰,雙足一頓,向外疾奔。
秦紅棉急叫:「婉兒,你到那裡去?」
木婉清連師父也不睬了,說道:「你害了我,我不理你。」奔得更加快了。
王府中一名衛士雙手一攔,喝問:「是誰?」木婉清毒箭射出,正中那衛士嚥喉。她腳下絲毫不停,頃刻間沒入了黑暗之中。
段正淳見兒子為南海鱷神所擄,顧不向女兒到了何處,伸指便向南海鱷神點去。葉二娘揮掌上拂,切他腕脈,段正淳反手一勾,葉二娘格格嬌笑,中指彈向他手背。剎那之間,兩人交了三招,段正淳心頭暗驚:「這婆娘恁地了得。」
秦紅棉伸掌按住段譽頭頂,叫道:「你要不要兒子的性命?」段正淳一驚住手,知她向來脾氣十分暴躁,對自己無配夫人刀白鳳又是恨之入骨,說不定掌力一吐,便傷了段譽的性命,急道:「紅棉,我孩兒中了你女兒的毒箭,受傷不輕。」秦紅棉道:「他已服解藥,死不了,我暫且帶去。瞧你是願做王爺呢,還是要兒子。」南海鱷神哈哈大笑,說道:「這小子終究是非拜我為師不可。」段正淳道:「紅棉,我什麼都答允,你……你放了我孩兒。」
秦紅棉對段正淳的情意,並不因隔得十八年而絲毫淡了,聽他說得如此情急,登時心軟,道:「你真的……真的什麼都答允?」段正淳道:「是,是!」鐘夫人插口道:「師姊,這負心漢子的話,你又相信得的?岳二先生,咱們走吧!」
南海鱷神縱起身來,抱著段譽在半空中一個轉身,已落在對面屋上,跟著砰砰兩聲,葉二娘和雲中鶴分別將兩名王府衛士擊下地去。
鐘夫人叫道:「段正淳,咱們今晚是不是要打上一架?」
段正淳雖知集王府中的人力,未必不能截下這些人來,但兒子落入了對方手中,投鼠忌器,難以憑武力決勝,何況眼前這對師姊妹均與自己關系大不尋常,柔聲道:「寶寶,你……你也來和我為難麼?」鐘夫人道:「我是鐘萬仇的妻子,你胡說八道的亂叫什麼?」段正淳道:「寶寶,這些日子來,我常常在想念你。」鐘夫人眼眶一紅,道:「那日知道段公子是你的孩兒之後,我心裡……心裡好生難過… …」聲音也柔和起來。秦紅棉叫道:「師妹,你也又要上他當嗎?」鐘夫人挽了秦紅棉的手,叫道:「好,咱們走。」回頭道:「你提了刀白鳳那賤人的首級,一步一步拜上萬劫谷來,我們或許便還了你的兒子。」
段正淳道:「萬劫谷!」只見南海鱷神抱著段譽已越奔越遠,高升泰和褚萬裡等正四面攔截。段正淳嘆了口氣,叫道:「高賢弟,放他們去吧。」高升泰叫道:「小王爺……」
段正淳道:「慢慢再想法子。」一面說,一面飛身縱到高升泰身前,叫道:「刺客已退,各歸原位。」身形一幌,欺到鐘夫人身旁,柔聲道:「寶寶,你這幾年可好?」鐘夫人道:「有什麼不好?」段正淳反手一指,無聲無息,已點中了她腰門『章門穴』。鐘夫人猝不及防,便即軟倒。段正淳伸左手攬住了她,假作驚慌,叫道:「啊喲!寶寶,你怎……怎麼啦?」
秦紅棉不虞有詐,奔了過來,問道:「師妹,什麼事?」段正淳『一陽指』點出,點中的一般是她腰間『章門穴』。
秦紅棉和鐘夫人要穴被點,被段正淳一手一個摟住,不紅而同的向他恨恨瞪了一眼,均想:「又上了他當。我怎地如此胡塗?這一生中上了他這般大當,今日事到臨頭,仍然不知提防。」段正淳道:「高賢弟,你內傷未癒,快回房休息。萬裡,你率領人眾,四下守衛。」高升泰和褚萬裡躬身答應。
段正淳挾著二女回入暖閣之中,命廚子、侍婢重開筵席,再整杯盤。
待眾人退下,段正淳點了二女腿上環跳、曲泉兩穴,使她們無法走動,然後笑吟吟的拍開了二女腰間『章門穴』。秦紅棉大叫:「段正淳,你……你還來欺侮人 ……。」段正淳轉過身來,向兩人一揖到地,說道:「多多得罪,我這裡先行陪禮了。」秦紅棉怒道:「誰要你陪禮?快些放開我們。」
段正淳道:「咱們三人十多年不見了,難得今日重會,正有千言萬語要說。紅棉,你還是這麼急性子。寶寶,你越長越秀氣啦,倒似比咱們當年在一起時還年輕了些。」鐘夫人尚未答話,秦紅棉怒道:「你快放我走。我師妹越長越秀氣,我便越長越醜怪,你瞧著我這醜老太婆有什麼好?」段正淳吧道:「紅棉,你倒照照鏡子看,倘若你是醜老太婆,那些寫文章的人形容一個絕色美人之時,都要說﹔『沉魚落雁之容,醜老太婆之貌』了。」
秦紅棉忍不住嗤的一笑,正要頓足,卻是腿足麻痺,動彈不得,嗔道:「這當兒誰來跟你說笑?嘻皮笑臉的猢猻兒,像什麼王爺?」燭光之下,段正淳見到她輕顰薄怒的神情,回憶昔日定情之夕,不由得怦然心動,走上前去在她頰上香了一下。秦紅棉上身卻能動彈,左手拍的一聲,清脆響亮的給他一記耳光。段正淳若要閃避擋架,原非難事,卻故意挨了她這一掌,在她耳邊低聲道:「修羅刀下死,做鬼也風流!」
秦紅棉全身一顫,淚水撲筱筱而下,放聲大哭,哭道:「你……你又來說這些風話。」原來當年秦紅棉以一對修羅刀縱橫江湖,外號便叫作『修羅刀』,失身給段正淳那天晚上,便是給他親了下下面頰,打了他一記耳光,段正淳當年所說的正便是那兩句話。十八年來,這『修羅刀下死,做鬼也風流』十個字,在她心頭耳邊,不知縈回了幾千幾萬遍。此刻陡然間聽得他又親口說了出來。當真是又喜又怒,又甜又苦,百感俱至。
鐘夫人低聲道:「師姊,這家伙就會甜言蜜語,討人歡喜,你別再信他的話。」秦紅棉道:「不錯,不錯!我再也不信你的鬼話。」這句話卻是對著段正淳說的。
段正淳走到鐘夫人身邊,笑道:「寶寶,我也香香你的臉,許不許?」鐘夫人莊嚴道:「我是有夫之婦,決不能壞了我丈夫的名聲。你只要碰我一下,我立時咬斷舌頭,死在你的面前。」
段正淳見她神色凜然,說得斬釘截鐵,倒也不敢褻瀆,問道:「寶寶,你嫁了怎麼樣的一個丈夫啊?」鐘夫人道:「我丈夫樣子醜陋,脾氣古怪,武功不如你,人才不如你,更沒你的富貴榮華。可是他一心一意的待我,我也一心一意的待他。我若有半分對不起他,教我甘寶寶天誅地滅,萬劫不得超生。我跟你說,我跟他住的地方叫作『萬劫谷』,那名字便因我這毒誓而來。」
段正淳不由得肅然起敬,不敢再提舊日的情意,口中雖然不提,但見到甘寶寶白嫩的臉龐俊俏如昔,微微撅起的嘴唇櫻紅如昔,心中又怎能忘得了昔日的情意?聽她言語中對丈夫這麼好,不由得一陣心酸,長長嘆了口氣,說道:「寶寶,我沒福氣,不能讓你這般待我。本來……本來是我先識得你,唉,都是我自己不好。」
鐘夫人聽他語氣淒涼,情意深摯,確不是說來騙人的,不禁眼眶又紅了。
三人默然相對,都憶起了舊事,眉間心上,時喜時愁。
過了良久,段正淳輕輕的道:「你們擄了我孩兒去,卻為了什麼?寶寶,你那萬劫谷在那裡?」
窗外忽然一個澀啞的嗓子說道:「別跟他說!」段正淳吃了一驚,心想:「外邊有褚萬裡等一幹人把守,怎地有人悄沒聲的欺了過來?」鐘夫人臉色一沉,道:「你傷沒好,也來幹什麼了?」跟著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:「鐘先生,請進吧!」段正淳更是一驚,不由得面紅過耳。
暖閣的帷子掀起,刀白鳳走了進來,滿面怒色,後面跟著個容貌極醜的漢子,好長的一張馬臉。
原來秦紅棉赴姑蘇行刺不成,反與愛女失散,便依照約定,南來大理,到師妹處相會。姑蘇王家派出的瑞婆婆、平婆婆等全力追擊木婉清,秦紅棉落後了八九日路程,倒是一路平安無事。來到萬劫谷,問知情由,便與鐘夫人一齊出來探訪,途中遇到葉二娘、南海鱷神和雲中鶴『三惡』。這『三惡』是鐘萬仇請來向段正淳為難的幫手,當下向鐘夫人說起經過。南海鱷神投入段譽門下的醜事,那自然是不說的。秦紅棉一聽得木婉清失陷在大理鎮南王府之中,當即偕同前來。
鐘萬仇對妻子愛逾性命,醋性又是奇重,自她走後,坐立不安,心緒難寧,當下顧不得創傷未癒,半夜中跟蹤而來。在鎮南王府之外,正好遇到刀白鳳忿忿而出,一肚子怨氣沒處發泄,兩人一言不合,便即動手。鬥到酣處,刀白鳳漸感不支,突然一個黑衣人影從身旁掠過,掩面嗚嚥,卻是木婉清。兩人齊聲招呼,木婉清不理而去。
鐘萬仇叫道:「我去尋老婆要緊,沒功夫跟你纏鬥。」刀白鳳道:「你到那裡去尋老婆?」鐘萬仇道:「到段正淳那狗賊家中。我老婆一見段正淳,大事不妙。」刀白鳳問道:「為什麼大事不妙?」鐘萬仇道:「段正淳花言巧語,是個最會誘騙女子的小白臉,老子非殺了他不可。」
刀白鳳心想:「正淳四十多歲年紀,胡子一大把,還是什麼『小白臉』了?但他風流成性,這馬臉漢子的話倒不可不防。」問起他夫婦的姓名來歷,原來他夫人便是甘寶寶。她早知『俏藥叉』甘寶寶是丈夫昔日的情人之一,這醋勁可就更加大了,當即陪同鐘萬仇來到王府。
鎮南王府四下裡雖守衛森嚴,但眾衛士見是王妃,自然不會阻攔,是以兩人欺到暖閣之下,無人出聲示警。段正淳對秦紅棉、甘寶寶師姊妹倆這番風言風語、打情罵俏,窗外兩人一一聽入耳中,只惱得刀白鳳沒的氣炸了胸膛。鐘萬仇聽妻子以禮自防,卻是大喜過望。
鐘萬仇奔到妻子身旁,又是疼惜,又是高興,繞著她轉來轉去,不住說:「寶寶,多謝你,你待我真好。他若敢欺侮你,我跟他拚命。」過得好半晌,才想到妻子穴道被服點,轉頭向段正淳道:「快,快解開我老婆的穴道。」段正淳道:「我兒子被你們擄了去,你回去放還我兒子,我自然解救尊夫人。」
鐘萬仇伸手在妻子腰間肋下又捏又拍,雖然他內功甚強,但段家『一陽指』手法天下獨一無二,旁人無所措手,只累得他滿額青筋暴起,鐘夫人被他拍捏得又痛又癢,腿上穴道卻未解開半分。鐘夫人嗔到:「傻瓜,別獻醜啦!」鐘萬仇訕訕的住手,一口氣無處可出,大聲喝道:「段正淳,跟我鬥他媽的三百回合!」磨拳擦掌,便要上前廝拚。
鐘夫人冷冷的道:「段王爺,公子給南海鱷神他們擄了去,拙夫要他們放,這幾個惡人未必肯聽。我和師姊回去,俟機解救,或有指望。至少也不讓他們難為了公子。」
段正淳搖頭道:「我信不過。鐘先生,請回吧,領了我孩兒來,換你夫人回去。」
鐘萬仇大怒,厲聲道:「你這鎮南王府是荒淫無恥之地,我老婆留在這兒危險萬分。」段正淳臉上一紅,喝道:「你再口出無禮之言,莫怪我姓段的不客氣。」
刀白鳳進屋之後,一直一言不發,這時突然插口道:「你要留這兩個女子在此,端的是何用意?是為譽兒呢,還是為你自己?」
段正淳嘆了口氣道:「連你也不信我!」反手一指,點在秦紅棉腰間,解開了她穴道,走上一步,伸指便要往鐘夫人腰間點去。
鐘萬仇閃身攔在妻子之前,雙手急搖,大叫:「你這家伙鬼鬼祟祟,最會佔女人家的便宜。我老婆的身子你碰也碰不得。」段正淳苦笑道:「在下這點穴功夫雖然粗淺,旁人卻也解救不得。時刻久了,只怕尊夫人一雙腿會有殘疾。」鐘萬仇怒道:「我好端端一個如花似玉的老婆,要是變了跛子,我把你的狗雜種兒子碎屍萬段。」段正淳笑道:「你要我替尊夫人解穴,卻不許我碰她身子,到底要我怎地?」鐘萬仇無言可答,忽地勃然大怒,喝道:「誰叫你當初點了她的穴道?啊喲!不好!你點我老婆穴道之時,她身子已給你碰過了。我要在你老身上也點上一指。」鐘夫人白了他一眼,嗔道:「又來胡說八道了,也不怕人家笑話?」鐘萬仇道:「什麼好笑話的?我可不能吃這個大虧。」
正鬧得不可開交,門帷掀起,緩步走進一人,黃緞長袍,三綹長須,眉清目秀,正是大理國皇帝段正明。
段正淳叫道:「皇兄!」保定帝點了點頭,身子微側,憑空出指,往鐘夫人胸腹之間點去。鐘夫人只覺得丹田上部一熱,兩道暖流通向雙腿,登時血脈暢通,站起身來。
鐘萬仇見他露了這手『隔空解穴』的神技,滿臉驚異之色,張大了口,一句話也說不出來,實不信世間居然有這等不可思議的能耐。
段正淳道:「皇兄,譽兒給他們擄了去啦。」保定帝點了點頭,說道:「善闡侯已跟我說了。淳弟,咱段氏子孫既落入人手,自有他父母伯父前去搭救,咱們不能扣人為質。」段正淳臉上一紅,應道:「是!」保定帝這幾句話光明磊落,極具身份,言下之意是說:「你扣人為質,意圖交換,豈非處墜大理段氏的名聲?咱們堂堂皇室子弟,怎能與幾個草莽女子相提並論?」他頓了一頓,向鐘萬仇道:「三位請便吧。三日之內,段家自有人到萬劫谷來要人。」
鐘萬仇道:「我萬劫谷甚是隱秘,你未必找得到,要不要我跟你說說路程方向?」他盼望保定帝出口相詢,自己卻偏又不說,刁難他一下。
那知保定帝竟不理會,衣袖一揮,說道:「送客!」
鐘萬仇性子暴躁,可是在這不怒自威的保定帝之前,卻不由得手足無措,一聽他說『送客』,便道:「好,咱們走!老子生平最恨的是姓段之人。世上姓段的沒一個好人!」挽了妻子的手,怒氣沖沖的大踏步出房。
鐘夫人一扯秦紅棉的衣袖,道:「姐姐,咱們走吧。」秦紅棉向段正淳望了一眼,見他木然不語,不禁止心中酸苦,狠狠的向刀白鳳瞪了一眼,低頭而出。三人一出房,便即縱躍上屋。
高升泰站在屋檐角上微微躬身,道:「送客!」鐘萬仇在屋頂上吐了一口唾沫,忿然道:「假惺惺,裝模作樣,沒一個好人!」一提氣,飛身一間屋、一間屋的躍進去,眼見將到圍牆,他提氣躍起,伸左足踏向牆頭。突然之間,眼前多了一個人,站在他本凝落足之處的牆上,寬袍緩帶,正是送客的高升泰。此人本在鐘萬仇身後,不知如何,居然神不知、鬼不覺的搶到了前面,看準了他的落足點搶先佔住。
鐘萬仇人在半空,退後固是不能,轉向亦已不得,喝道:「讓開!」雙掌齊出,向高升泰擊去。他想我這雙掌之力足可開碑裂石,對方若是硬接,定須將他震下牆去,就算對方和自己功力相若,也可借他之力,轉向站上他身旁牆頭。眼見雙掌便要擊上對方胸口,高升泰身子突向後仰,凌空使個『鐵板橋』,兩足仍牢牢釘在牆頭,卻已讓開了雙掌的撲擊。
鐘萬仇一擊不中,暗叫:「不好!」身子已從高升泰橫臥的身上越過,這一著失了先機,胸腹下肢,盡皆門戶大開,變成了聽由敵人任意宰割的局面。幸喜高升泰居然並不乘機襲擊,鐘萬仇雙足落地,暗叫:「還好!」跟著鐘夫人和秦紅棉雙雙越牆而出。
高升泰站直身子,轉身一揖,說道:「恕不遠送了!」鐘萬仇哼了一聲,突覺褲子向下直墜,急忙伸手抓住,才算沒有出醜,一摸之下,褲帶已斷,才知適才從高升泰身上橫越而過時,被人家伸指捏斷了褲帶。若不是對方手下留情,這一指運力戳中丹田要穴,此刻已然屍橫就地了,心下又驚又怒,咳嗽一聲,回頭對準圍牆吐一口濃痰。拍的一聲響,這口濃痰倒吐得既準且勁。
木婉清迷迷惘惘的從鎮南王府中出來,段王妃刀白鳳和鐘萬仇向她招呼,她聽而不聞,逕自掩面疾奔。只覺莽莽大地,再無一處安身之所。在荒山野嶺中亂闖亂奔,直到黎明,只累得兩腿酸軟,這才停步,靠在一株大樹之上,頓足叫道:「我寧可死了!不要活了!」
雖有滿腹怨憤,卻不知去恨誰惱誰才好。「段郎並非對我負心薄幸,只因陰差陽錯,偏偏僻是我同父的哥哥。師父原來便是我的親娘。這十多年來,母親含辛茹苦的將我撫養成人,恩重如山,如何能夠怪她……鎮南王卻是我的爹爹,雖然他對我媽不起,但說不定其中有許多不得已的苦衷。他對我和顏悅色,極為慈愛,說道我若有什麼心願,必當盡力使我如願以償。偏偏這個心願他全然無能為力。媽不能跟爹爹成為夫妻,定是刀白鳳從中作梗,因此媽叫我殺她……但將心比心,我若嫁了段郎,也決不肯讓他再有第二個女人,何況刀白鳳出家作了道姑,想來爹爹也很對她不起,令她甚是傷心。我在玉虛觀外射她兩箭,她並不生氣,在王府中又射她兩箭,傷了她的獨生愛兒,她仍沒跟我為難,看來……看來她也不是兇狠惡毒的女子……」
左思右想,只是傷心,說道:「我要忘了段譽,從此不再想他。」但口中說說容易,便要有片刻不想,也無法做到,每當段譽俊美的臉龐、修長的身軀在腦海中湧現,胸口就如被人打了一拳相似。過了一會,自解自慰:「我以後當他是哥哥,也就是了。我本來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,現下爹也有了,媽也有了,還多了一個好哥哥,正該快活才是。傻丫頭,你又傷什麼心了?」
然而情網既陷,柔絲癒纏癒緊,她在無量山高峰上苦候七日七夜,於那望穿秋水之際,已然情根深種,再也無由自拔了。
只聽轟隆、轟隆,奔騰澎湃的水聲不斷傳來,木婉清萬念俱絕,忽萌死志,順步循聲瞳去,翻過一個山頭,但見瀾滄江浩浩盪盪的從山腳下湧過,她漢了一口長氣,尋思:「我只須湧身一跳,就再沒什麼煩惱了。」沿著山坡走到江邊,朝陽初升,照得碧玉般的江面上猶如鑲了一層黃金一般,要是跳了下去,這般壯麗無比的景色,還有別的許許多多好看東西,就都再也看不見了。
悄立江邊,思湧如潮,突然眼角瞥處,見數十丈外一塊巖石上坐得有人。只是這人始終一動不動,身上又穿著青袍,與青巖同色,是以她雖在江邊良久,一直沒有發覺。木婉清看了他幾眼,心道:「多半是個死屍。」
她舉手便即殺人,自也不怕什麼死人,好奇心起,快步走過去察看。見這青袍人是個老者,長須垂胸,面目漆黑,一雙眼睜大大的,望著江心,一霎也不霎。
木婉清道:「原來不是死屍!」但仔細看了一會,見這死屍雙眼湛湛有神,臉上又有血色,木婉清伸出手去,到他鼻子底下一探,只覺氣息若有若無,再摸準他臉頰,卻是忽冷清忽熱,索性到他胸口去摸時,只覺他一顆心似停似跳。她不禁大奇,說道:「這人真怪,說他是死人,卻像是活人。說他是活人吧,卻又像是死人。」
忽然有個聲音說道:「我是活人!」
木婉清大吃一驚,急忙回頭來,卻不見背後有人。江邊盡是鵝卵大的亂石,放眼望去,沒處可以隱藏,而她明明一直瞧著那個怪人,聲音入耳之時,並未見到他動唇說話。她大聲叫道:「是誰戲弄姑娘?你活得不耐煩了麼?」退後兩步,背向大江,眼望三方。
只聽得一個聲音說道:「我確是活得不耐煩了。」木婉清這一驚非同小可,眼前就只這個怪人,然而清清楚楚的見到他嘴唇緊閉,決不是他在說話。她大聲喝問:「誰在說話?」那聲音道:「你自己在說話啊!」木婉清道:「跟我說話的人是誰?」那聲音道:「沒有人跟你說話。」木婉清急速轉身三次,除了自己的影子之外,什麼也看不到。
這時已料定是這青袍客作怪,走近身去,大著膽子,伸手按住他嘴唇,問道:「是你跟我說話麼?」那聲音道:「不是!」木婉清手掌中絲毫不覺顫動,又問:「明明有人跟我說話,為什麼說沒有人?」那聲音道:「我不是人,我也不是我,這世界上沒有我了。」
木婉清陡然間只覺毛骨悚然,心想:「難道真的有鬼?」問道:「你……你是鬼麼?」那聲音道:「你自己說不想活了,你要去變鬼,又為什麼這樣怕鬼?」木婉清強道:「誰說我怕鬼?我是天不怕,地不怕!」那聲音道:「你就怕一件事。」木婉清道:「哼,我什麼也不怕。」
那聲音道:「你怕的,你怕的。你就怕好好一個丈夫,忽然變成了親哥哥!」
這句話便如當頭一記悶棍,木婉清雙腿酸軟,坐倒在地,呆了半晌,喃喃的道:「你是鬼,你是鬼!」那聲音道:「我有個法子,能叫段譽變成不是你的親哥哥,又成為你的好丈夫。」木婉清顫聲道:「你……你騙我。這是老天爺注定了的事,變……變不來的。」那聲音道:「老天爺該死,是混蛋,咱們不用理他。我有法子,能叫你哥哥變成你的丈夫,你要不要?」
木婉清本已心灰意懶,萬念俱絕,這句話當真是天降綸音,雖是將信將疑,仍急忙說道:「我要的,我要的!」那聲音便不再響。
過了一會,木婉清道:「你是誰啊?讓我見見你的相貌,成不成?」那聲音道:「你已瞧了我很久啦,還看不夠麼?」那聲音道:「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我。唉!」直到最後這聲長嘆,才流露了他心中充滿著悶鬱之情。
木婉清更無懷疑,知道聲音便是眼前青袍老者所發出,問道:「你口唇不動,怎麼會說話?」那聲音道:「我是活死人,嘴唇動不來的,聲音從肚子裡發出來。」
木婉清所紀尚小,童心未脫,片刻之前還是滿腹哀愁,這時聽他說居然可以口唇不動而說話,不由得大感有趣,說道:「用肚子也會說話,那可當真奇了。」青袍客道:「你伸手摸摸我的肚皮,就知道了。」木婉清伸手按在他的肚上。那青袍客道:「我肚子在震動,你覺到了麼?」木婉清掌心之中,果然覺到他肚子隨著聲音而波動起伏,笑道:「哈哈,真是古怪。」她不知這青袍客所練的乃是一門腹語術,世上玩傀儡戲的會者甚多,只是要說得如他這般清楚明白,那就著實不易,非有深湛內功者莫辦。
木婉清繞著他身子轉了幾個圈子,細細察看,問道:「你嘴唇不會動,怎麼吃飯?」青袍客伸出雙手,一手拉上唇,一手拉下唇將自己的嘴巴拉開,隨即以左手兩根手指掌住,右手投了一塊東西進口,骨哮一聲,吞了下去,說道:「便是這樣。」木婉清嘆道:「唉!真可憐,那不是什麼滋味都辨不出來麼?」這時發覺他面部肌肉全部僵硬,眼皮無法閉上,臉上自更無喜怒哀樂之情,初見面時只道他是個死屍,便是因此。
她恐懼之情雖消,但隨即想到,此人自身有極大困難,無法解除,又如何能逆天行事,將自己的親哥哥變作丈夫?看來先前的一番說話只不過是胡說八道罷了,沉吟半晌,嘆了口氣,轉過身來,緩緩邁步走開。只聽那聲音道:「我要叫段譽做你丈夫,你不能離開我。」木婉清淡淡一笑,向西走了幾步,忽然停步,轉身問道:「你我素不相識,你怎知道我的心事?你……你識得段郎麼?」
青袍客道:「你的心事,我自然知道。」雙手衣袖中分別伸出一根細細的黑鐵杖,說道:「走吧!」左手鐵杖在巖石上一點,已然縱身而起,輕飄飄的落在丈許之外。木婉清見他雙足凌空,雖只一根鐵杖支地,身子卻是平穩之極,奇道:「你的兩只腳……」青袍客道:「我雙足殘廢已久。好了,從今以後,我的事你不許再問一句。」
木婉清道:「我要是再問呢?」四個字剛出口,突然間雙腿一軟,摔倒在地,原來青袍客快若飄風般欺了過來,右手鐵杖在她膝彎連點,跟著一杖擊下,只打得她雙腿痛入骨髓,「啊」的一聲,大叫出來。青袍客又是鐵杖連點,解開了她穴道,手法之快,真是匪夷所思。木婉清一躍而起,怒道:「你這人如此無禮!」扣住袖中短箭,便欲發射。
那青袍客道:「你射我一箭,我打你一記屁股。你射我十箭,我便打你十記。不信就試試。」木婉清心想:「我一箭若是射得中,當場便要了他性命,怎麼還能打我?這人神通廣大,武功比南海鱷神還高,多半射他不中,當場便要了他性命,怎麼還能打我?這人神通廣大,武功比南海鱷神還高,多半射他不中。看來這人說得出做得到,當真打我屁股,那可糟糕。」只聽他說道:「你不敢射我,那就乖乖的聽我吩咐,不得有違。」木婉清道:「我才不乖乖的聽你吩咐呢!」口中這麼說,右手卻放開了發射短箭的機括。
青袍客兩根細細鐵杖代替雙足,向前行去。木婉清跟在他身後,只見他每根鐵杖都有七八尺長,跨出一步,比平常人步子長了一倍有余。木婉清提氣疾追,勉強方能跟上。青袍客上山過嶺,如行平地,卻不走山間已有的道路,不論是何亂石荊棘,鐵杖一點便邁步而前,這一來可苦了木婉清,衣衫下擺被荊刺撕成一片一片,卻也毫不抱怨示弱。
翻過幾個山頭,遠遠望見一座黑壓壓的大樹林。木婉清心道:「到了萬劫谷來啦!」問道:「咱們到萬劫谷去幹麼?」青袍客轉過身來,突然鐵杖飛出,颼的一下,在她右腿上叩了一記,說道:「你再羅唆不羅唆?」依著木婉清向來的性兒,雖然明知不敵,也決不肯受人如此欺侮,但此刻心底隱隱覺得,這青袍客本領如此高強,或許真能助自己達成心願,當下只道:「姑娘可不是怕你,暫且讓你一讓。」
青袍客道:「走吧!」他卻不鑽樹洞,繞道山谷旁斜坡,走向谷後。他對谷中途徑竟是十分熟識,木婉清幾次想問,怕他揮杖又打,話到口邊又縮了回去。只見他左轉右轉,越走越遠,深入谷後。木婉清到萬劫谷來見師叔甘寶寶時,在谷中曾住了數日,此時青袍客帶著她所到之處,她卻從未來過,沒料想萬劫谷中居然還有這等荒涼幽僻的所在。
行出數裡,進了一座大樹林中,四周都是是參天古木,當日陽光燦爛,林中卻黑沉沉地宛如黃昏,越走樹林越密,到後來須得側身而行。再行出數十丈,只見前面一株株古樹互相擠在一起,便如一堵大牆相似,再也走不過去。青袍客左手鐵杖伸出,靠在她背上一揮,木婉清身不由主的騰身而起,越過了樹牆。木婉清無此能耐,老老實實的鑽過大樹枝葉,在樹牆彼側跳下地來。
只見眼前一大片空地,中間孤零零的一間石屋。那石屋模樣甚是奇怪,以一塊塊千百斤重的大石砌成凹凹凸凸,宛然是一座小山,露出了一個山洞般的門口。青袍客喝道:「進去!」木婉清向石屋內望去,黑黝黝的不知裡面藏著什麼怪物,如何敢貿然走進?突覺一只手掌按到了背心,急待閃避,青袍客掌心勁力已吐,將她推進屋去。
她左掌護身,使招『曉風拂柳』,護住面門,只怕黑暗中有什麼怪物來襲,只聽得轟隆一聲,屋門已被什麼重物封住。她大吃一驚,搶到門口伸手去推時,著手處粗糙異常,原來是一塊花崗巨巖。
她雙臂運勁,盡力推出,但那巨巖紋絲不動。木婉清奮力又推,當真便如蜻蜓撼石柱一般,那裡動搖得了,她大聲急叫:「喂,你關我在這裡幹什麼?」只聽那青袍客道:「你求我的事,自己也忘了嗎?」聲音從巨巖邊上的洞也中透進來,倒聽得十分清楚。木婉清定了定神,見巨巖堵住屋門,巖邊到處露出空隙,有的只兩三寸寬,有的卻有尺許,但身子萬萬鑽不出去。
木婉清大叫:「放我出來!放我出來!」外面再無聲息,湊眼從孔穴中望將出去,遙見青袍客正躍在高空,有如一頭青色大鳥般越過了樹牆。
她回過身來,睜大眼睛,只見屋角中有桌有床,床上有一人坐著,她又是一驚,叫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」
那人站起身來,走上兩步,叫道:「婉妹,你也來了?」語音中充滿著驚喜,原來竟是段譽。
木婉清在絕望中乍見情郎,歡喜得幾乎一顆心停了跳動,撲將上去,投在他懷裡。石屋中光亮微弱,段譽隱約見她臉色慘白,兩滴淚水奪眶而出,心下甚是憐惜,緊緊摟住了她,見她兩片櫻唇微顫,忍不住低頭便吻了下去。兩人四唇甫接,同時想起:「咱倆是兄妹,決不可這樣。」身子都是一震,立即放開纏接著的雙臂,各自退後。兩人背靠石室的一壁,怔怔對視。木婉清『哇』的一聲,哭了出來。
段譽柔聲安慰:「婉妹,這是上天命中注定,你也不必難過。我有你這樣一個妹子,甚是歡喜。」木婉清連連頓足,哭道:「我偏要難過,我偏不歡喜!你心中歡喜,你就好沒良心。」段譽嘆道:「那有什麼法子?當初我沒遇到你,那就好了。」
木婉清道:「又不是我想見你的。誰叫你來找我?我沒你報訊,也不見得就死在人家手裡。你害死了我的黑玫瑰,害得我心中老大不痛快,害得我師父變成了我媽媽,害得你爹爹成為我的爹爹,害得你自己變成我的哥哥!我不要,我通統不要。你害得我關在這裡,我要出去,我要出去!」
段譽道:「婉妹,都是我不好。你別生氣,咱們慢慢想法子逃出去。」木婉清道:「我不逃出去,我死在這裡也好,死在外邊也好,都是一樣。我不出去!我不出去!」她剛才還在大叫「我要出去」,可是一會兒便又大叫「我不出去」。段譽知她心情激動,一時無可理喻,當下不再說話。
木婉清發了一陣脾氣,見他不理,問道:「你為什麼不說話?」段譽道:「你要我說什麼?」木婉清道:「你說你在這兒裡幹什麼?」段譽道:「我徒兒捉了我來……」木婉清奇道:「你的徒兒?」但隨即記起,不由得破涕為笑道:「你就該擺起師父架子,叫他放你啊。」段譽道:「我說過何止一次,架子也擺得著實不小,但他說只有我反過來拜他為師,方能放我。」木婉清道:「嘿,多半是你的架子擺得不像。」段譽嘆道:「或許便是如此,婉妹,你又是給誰捉了來的?」木婉清於是將那青袍客的事簡略一說,但自己要他『將哥哥變成丈夫』這一節,卻省了不提。段譽聽說這人嘴唇不會動,卻會腹中說話,雙足殘廢而奔行如飛,不禁大感有趣,不住追問詳情,嘖嘖稱異。
兩人說了良久,忽聽得屋外喀的一響,洞孔中塞外進一只碗來,有人說道:「吃飯吧!」段譽伸手接過,見碗中是燒得香噴噴的一碗紅燒肉,跟著又遞進十個饅頭。段譽將菜肴饅頭放在桌上,低聲問道:「你說食物裡有沒有毒藥?」木婉清道:「他們要殺咱倆,再也容易不過,不必下毒。」
段譽心想不錯,肚子也實在餓了,說道:「吃吧!」將紅燒肉夾在饅頭之中,先遞給木婉清,然後自己吃了起來。外邊那人道:「吃完後將碗兒拋出來,自會有人收取。」說罷逕自去了。木婉清從洞中望出去,見那人攀援上樹,從樹牆的另一面跳了下去,心想:「這送飯的身手尋常。」走到段譽身邊,和他同吃夾著紅燒肉的饅頭。
段譽一面吃,一面說道:「你不用擔心,伯父和爹爹定會來救咱們。南海鱷神、葉二娘他們武功雖高,未必是我爹爹的敵手。我伯父倘若親自出馬,那更如風掃落葉,定然殺得他們望風披靡。」木婉清道:「哼,他不過是大理國的皇帝而已,武功又有什麼了不起?我不信他能敵得過那青袍怪人。他多半是帶領幾千鐵甲騎兵,攻打進來。」段譽連連搖頭,道:「不然,不然!我段氏先祖原是中原武林人士,雖在大理得國稱帝,決不敢忘了中原武林的規矩。倘然仗勢欺人,倚多為勝,大理段氏豈不教天下英雄恥笑?」
木婉清道:「嗯,原來你家中的人做了皇帝、王爺,卻不肯失了江湖好漢的身份。」段譽道:「我伯父和爹爹時常言道,這叫做為人不可忘本。」木婉清哼了一聲,道:「呸!嘴上說得仁義道德,做起事來就卑鄙無恥。你爹爹既有了你媽媽,為什麼又……又對我師父不起?」段譽一怔,道:「咦!你怎樣可罵我爹爹!我爹爹不就是你的爹爹麼?再說,普天下的王公貴冑,那一個不是有幾位夫人?便有十個八個夫人,也不打緊啊。」
其時方當北宋年間,北為契丹、中為大宋、西北西夏、西南吐蕃、南為大理。五國王公,除正妻外無不廣有姬妾,多則數十人,少則三四人,就算次一等的侯伯貴官,也必有姬人侍妾。自古以來,歷朝如此,世人早已視作理所當然。
木婉清一聽,心頭升起一股怒火,重重一掌打去,正中他右頰,拍的一聲,清脆響亮,只打得他目瞪口呆,手中咬去了一半的饅頭也掉在地下,只道:「你…… 你……」木婉清怒道:「我不叫他爹爹!男子多娶妻室,就是沒良心。一個人三心兩意,便是無情無義。」段譽撫摸著腫起的面頰,苦笑道:「我是你兄長,你做妹子的,不可對我這般無禮。」木婉清胸中鬱怒難宣,提掌又打了過去。
這一次段譽有了防備,腳下一錯,使出『凌波微步』,已閃到了她身後。木婉清反手一掌,段譽又已躲開。石室不過丈許見方,但『凌波微步』實是神妙之極,木婉清出掌越來越快,卻再也打他不到。木婉清越加氣惱,突然『哎喲』一聲,假意摔倒,段譽驚道:「怎麼了?」俯身伸手去扶。木婉清軟洋洋的靠在他身上,左臂勾住他脖子,驀地裡手臂一緊,笑道:「你還逃得了麼?」右掌拍的一下,清脆之極的在他左頰上打了一掌。
段譽吃痛,只叫了一聲「啊」,突覺丹田中一股熱氣急速上升,霎時間血脈賁張,情欲如潮,不可遏止,但覺摟在懷裡的姑娘嬌喘細細,幽香陣陣,心情大亂,便往她唇上吻去。
這一吻之下,木婉清登時全身酸軟。段譽抱起她身子,往床上放落,伸手解開了她的一個衣扣。木婉清低聲說:「你……你是我親哥哥啊!」段譽神智雖亂,這句話卻如晴天一個霹靂,一呆之下,急速放開了她,倒退三步,雙手左右開弓,拍拍拍拍,重重的連打自己四個嘴巴,罵道:「該死,該死!」
木婉清見他雙目如血,放出異光,臉上肌肉扭動,鼻孔不住一張一縮,驚道:「啊喲!段郎,食物中有毒,咱倆著了人家道兒!」
段譽這時全身發滾,猶如在蒸籠中被人蒸焙相似,聽得木婉清說食物中有毒,心下反而一喜:「原來是毒藥迷亂了我的本性,致想對婉妹作亂倫之行,倒不是我枉讀了聖賢書,突然喪心病狂,學那禽獸一般。」
但身上實是熱得難忍,將衣服一件件的脫將下來,脫到只剩一身單衣單褲,便不再脫,盤膝坐下,眼觀鼻,鼻觀心,強自克制那心猿意馬。他服食了『莽牯朱蛤』,本已萬毒不侵,但紅燒肉中所混的並非傷人性命的毒藥,而是激發情欲的春藥。男女大欲,人之天性,這春藥只是激發人人有生俱來的情欲,使之變本加厲,難以自制。『莽牯朱蛤』的劇毒以毒攻毒,能除萬毒,這春藥卻非毒物,『莽牯朱蛤』對之便無能為力了。
木婉清亦是一般的煩躁熾熱,到後來忍無可忍,也除下外裳。
段譽叫道:「你不可再脫,背脊靠著石壁,當可清涼些。」
兩人都將背心靠住石壁,背心雖然涼了,但胸腹四肢、頭臉項頸,卻沒處不是熱得火滾。段譽見木婉清雙頰如火,說不出的嬌艷可愛,一雙眼水汪汪地,顯然只想撲到自己的懷中來,他想:「此刻咱們決心與藥性相搞,但人力有時而盡,倘若做出亂倫的行逕來,當真丟盡了段家的顏面,百死不中以贖此大罪行。」說道:「你給我一枝毒箭。」
木婉清道:「幹什麼?」段譽道:「我……我如果抵擋不住藥力,便一箭戳死自己,免得害你。」木婉清道:「我不給你。」兩人卻都不知箭上的毒性其實已害他不死。段譽道:「你答允我一件事。」木婉清道:「什麼?」段譽道:「我只要伸手碰到你身子,你便一箭射死我。」木婉清道:「我不答允。」段譽道:「求求你,答允了吧。我大理段氏數百年的清譽,不能在我手裡壞了。否則我死之後,如何對得起列祖列宗?」
忽聽得石室外一個聲音說道:「大理段氏本來是了不起的,可是到了段正明手上,口中仁義道德,用心卻如狼心狗肺,早已全無清譽之可言?」
段譽怒道:「你是誰?胡說八道。」木婉清低聲道:「他便是那個青袍怪人。」
只聽那青袍客說道:「木姑娘,我答允了你,叫你哥哥變作你的丈夫,這件事包在我身上,必定做到。」木婉清怒道:「你這是下毒害人,跟我求你的事有何相幹?」青袍客道:「那碗紅燒肉之中,我下了好大份量的『陰陽和合散』,服食之後,若不是陰陽調和,男女成為夫妻,那便肌膚寸裂、七孔流血而死。這和合散的藥性,一天厲害過一天,到得第八天上,憑你是大羅金仙,也難抵擋。」
段譽怒道:「我和你無怨無仇,何以合這毒計害我?你要我此後再無面目做人,叫我伯父和父母終身蒙羞,我……寧可死一百次,也決不幹那無恥亂倫之行。」
那青袍客道:「我和你無冤無仇,你伯父卻和我仇深似海。段正明、段正淳這兩個小子終身蒙羞,沒面目見人,那是再好不過,妙極,妙極!嘿嘿,嘿嘿!」他嘴不能動,笑聲從喉頭發出,更是古怪難聽。
段譽欲再辯說,一斜眼間,見到木婉清海棠春睡般的臉龐、芙蓉初放般的身子,一顆心怦怦猛跳,幾乎連自己心跳的聲音也聽見了,腦中一陣胡塗,便想:「婉妹和我本有婚姻之約,倘若不是兩人同回大理,又有誰知道她和我是同胞兄妹?這是上代陰差陽錯結成的冤孽,跟咱兩個又有什麼相幹?」想到此處,顫巍巍的便站起身來,只見木婉清手扶牆壁,也正慢慢站起,突然間心中如電光石火般的一閃:「不可,不可!段譽啊段譽,人獸關頭,原只一念之差,你今日倘若失足,不但自己身敗名裂,連伯父和父親也給你陷了。」當即大聲喝道:「婉妹,我是你的親哥哥,你是我親妹子,知道麼?你懂不懂易經?」
木婉清在迷迷糊糊中,聽他突作此問,便道:「什麼易經?我不懂。」段譽道:「好!我來教你,這易經之學,十分艱深,你好好聽著。」木婉清奇道:「我學來幹什麼?」段譽道:「你學了之後,大有用處。說不定咱二人便可憑此而脫困境。」
他自覺欲忘如狂,當此人獸關頭,實是千鈞一發,要是木婉清撲過來稍加引誘,堤防非崩缺不可,是以想到要教她易經。只盼一個教,一個學,兩人心有專注,便不去想那男女之事,說道:「易經的基本,在於太極。太極生兩儀,兩儀生四象,四象生八卦。你知道八卦的圖形麼?」木婉清道:「不知道,煩死啦!段郎,你過來,我有話跟你說。」
段譽道:「我是你哥哥,別叫我段郎,該叫我大哥。我把八卦圖形的歌訣說給你聽,你要用心記住。乾三連,坤六斷﹔震仰盂,艮覆碗﹔離中虛,坎中滿﹔況上缺,巽下斷。」木婉清依聲念了一遍,問道:「水盂飯碗的,幹什麼?」段譽道:「這說的是八卦形狀。要知八卦的含義,天地萬物,無所不包,就一家人來說吧,乾為父,坤為母,震是長子,巽是長女……咱倆是兄妹,我是『震』卦,你就是『巽』卦了。」
木婉清懶洋洋的道:「不,你是乾卦,我是坤卦,兩人結成夫妻,日後生兒育女,再生下震卦、巽卦來……」段譽聽她言語滯澀嬌媚,不由得怦然心動,驚道:「你別胡思亂想,再聽我說。」木婉清道:「你……你坐到我身邊來,我就聽你說。」
只聽那青袍客在屋外說道:「很好,很好!你兩人成了夫妻,生下兒女,我就放你們出來。我不但不殺你們,還傳你二人一身武功,教你夫妻橫行天下。」段譽怒道:「到得最後關頭,我自會在石壁上一頭撞死,我大理段氏子孫,寧死不辱,你想在我身上報仇,再也休想。」青袍客道:「你死也好,活也好,我才不理呢。你們倘若自尋死路,我將你們二人的屍體剝得赤條條地,身上一絲不掛,寫明是大理段正明的侄兒侄女,段正淳的兒子女兒,私下奸通,被人撞見,以致羞憤自殺。我將你二人的屍身用鹽淹了,先在大理市上懸掛三日,然後再到汴樑、洛陽、臨安、廣州去示眾。」
段譽怒極,大聲喝道:「我段家到底怎樣得罪了你,你要如此惡毒報復?」
青袍客道:「我自己的事,何必說給你這小子聽?」說了這兩句話,從此再無聲息。
段譽情知和木婉清多說一句話,便多一分危險,面壁而坐,思索『凌波微步』中一步步復雜的步法,昏昏沉沉的過了良久,忽想:「那石洞中的神仙姊姊比婉妹美麗十倍,我若要娶妻,只有娶得那位神仙姊姊這才不枉了。」迷糊之中轉過頭來,只見木婉清的容顏裝飾,慢慢變成了石洞中的玉像,段譽大叫:「神仙姊姊,我好苦啊,你救救我!」跪倒在地,抱住了木婉清的小腿。
便在此時,外邊有人說道:「吃晚飯啦!」遞進一根點燃了的紅燭來。那人笑道:「快接住!洞房春宵,怎可沒有花燭?」
段譽一驚站起,燭光照耀之下,只見木婉清媚眼流波,嬌美不可名狀。他一口將燭火吹熄,喝道:「飯中有毒,快拿走,咱們不吃。」
那人笑道:「你早已中了毒啦,份量已足,不必再加。」將飯菜遞了進來。
段譽茫然接過,放在桌上,尋思:「人死之後,一了百了,身後是非,如何能管得?」轉念又想:「爹娘和伯父對我何等疼愛,如何能令段門貽笑天下?」
忽聽木婉清道:「段郎,我要用毒箭自殺了,免得害你。」段譽叫道:「且慢!咱兄妹便是死了,這萬惡之徒也不肯放過咱們。此人陰險毒辣,比之吃小兒的葉二娘、挖人心的南海鱷神還要惡毒!不知他到底是誰?」
只聽得那青袍客的聲音說道:「小子倒也有點見識。老夫位居四大惡人之首,『惡貫滿盈』便是我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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