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8年7月19日 星期六

第三回 馬疾香幽

第三回 馬疾香幽

段譽回過頭來,只見一個身穿家人服色的漢子快步走來,便是先前隔著板壁所見的來福兒。他走到近處,行了一禮,道:「小人來福兒,奉夫人之命陪公子去借馬。」段譽點頭道:「甚好。有勞管家了。」 當下來福兒在前領路,穿過大鬆林後,折而向北,走上另一條小路,行了六七裡,來到一所大屋之前。來福兒上前執著門環,輕擊兩下,停了一停,再擊四下,然後又擊三下。

那門啊的一聲,開了一道門縫。來福兒在門外低聲和應門之人說了一陣子話。其時天色已黑,段譽望著天上疏星,忽地想起了谷中山洞的神仙姊姊來。

猛聽得門內忽律律一聲長聲馬嘶,段譽不自禁的喝採:「好馬!」大門打開,探出一個馬頭,一對馬眼在黑夜中閃閃發光,顧盼之際,已顯得神駿非凡,嗒嗒兩聲輕響,一匹黑馬跨出門來。馬蹄著地甚輕,身形瘦削,但四腿修長,雄偉高昂。牽馬的是個垂鬟小婢,黑暗中看不清面貌,似是十四五歲年紀。

來福兒道:「段公子,夫人怕你不能及時趕到大理,特向這裡的小姐借得駿馬,以供乘坐。這馬腳力非凡,這裡的小姐是我家姑娘的朋友,得知公子是去救我家姑娘,這才相借,實是天大的面子。」段譽見過駿馬甚多,單聞這馬嘶鳴之聲,已知是萬中選一的良駒,說道:「多謝了!」便伸手去接馬韁。

那小婢輕撫馬頸中的鬃毛,柔聲道:「黑玫瑰啊黑玫瑰,姑娘借你給這位公子爺乘坐,你可得乖乖的聽話,早去早歸。」那黑馬轉過頭來,在她手臂上挨挨擦擦,神態極是親熱。那小婢將韁繩交給段譽,道:「這馬兒不能鞭打,你待它越好,它跑得越快。」

段譽道:「是!」心想:「馬名黑玫瑰,必是雌馬。」說道:「黑玫瑰小姐,小生這廂有禮了!」說著向馬作了一揖。那小婢嗤的一笑,道:「你這人倒也有趣。喂,可別摔下來啊。」段譽輕輕跨上馬背,向小婢道:「多謝你家小姐!」那小婢笑道:「你不謝我麼?」段譽拱手道:「多謝姊姊。回來時我多帶些蜜餞果子給你吃。」那小婢道:「果子倒不用帶。你千萬小心,別騎傷了馬兒。」

來福兒道:「此去一直向北,便是上大理的大路。公子保重。」段譽揚了揚手,那馬放開四蹄,幾個起落,已在數十丈外。

這黑玫瑰不用推送,黑夜中奔行如飛,段譽但覺路旁樹林猶如倒退一般,不住從眼邊躍過,更妙的是馬背平穩異常,絕少顛簸起伏,心道:「這馬如此快法,明日午後,準能趕到大理。」

不到一盞茶時分,便已馳出十余裡之遙,黑夜中涼風習習,草木清氣撲面而來。段譽心道:「良夜馳馬,人生一樂。」突然前面有人喝道:「賊賤人,站住!」黑暗中刀光閃動,一柄單刀劈將過來。但黑馬奔得極快,這刀砍落時,黑馬已縱出丈許之外。段譽回頭看去只見兩條大漢一持單刀、一持花槍,邁開大步急急趕來。兩人破口大罵:「賊賤人!女扮男裝,便瞞得過老爺了麼?」一幌眼間,黑馬已將二人拋得老遠。兩條大漢雖快步急追,片刻間連叫喊聲也聽不見了。

段譽尋思:「這兩個莽夫怎地罵我『賊賤人』,說什麼女扮男裝?是了,他們要找這黑玫瑰主人的晦氣,認馬不認人,真是莽撞。」又馳出裡許,突然想起:「啊喲,不好!我幸賴馬快,逃脫這二人的伏擊。瞧這兩條大漢似乎武功了得,倘若借馬的小姐不知此事,毫沒提防的走將出來,難免要遭暗算。我非得回去報訊不可!」當即勒馬停步,說道:「黑玫瑰,有人要暗害你家小姐,咱們須得回去告知,請她小心,不可離家外出。」

當下掉轉馬頭,又從原路回去,將到那大漢先前伏擊之處,催馬道:「快跑,快跑!」黑玫瑰似解人意,在這兩聲『快跑』的催促之下,果然奔馳更快。但那兩條大漢卻已不知去向。段譽更加急了:「倘若他二人到莊中去襲擊那位小姐,豈不糟糕?」他不住吆喝『快跑』,黑玫瑰四蹄猶如離地一般,疾馳而歸。

將到屋前,忽地兩條桿棒貼地揮來,直擊馬蹄。黑玫瑰不等段譽應變,自行縱躍而過,後腿飛出,砰的一聲,將一名持桿棒的漢子踢得直摜了出去。

黑玫瑰一竄便到門前,黑暗中四五人同時長身而起,伸手來扣黑玫瑰的轡頭。段譽只覺右臂上一緊,已給人扯下馬來。有人喝道:「小子,你幹什麼來啦?瞎闖什麼?」

段譽暗暗叫苦:「糟糕之極,屋子都讓人圍住了,不知主人是否已遭毒手。」但覺右臂給人緊緊握住,猶如套在一個鐵箍中相似,半身酸麻,便道:「我來找此間主人,你這麼橫蠻幹什麼?」另一個蒼老的聲音道:「這小子騎了那賤人的黑馬,定是那賤人的相好,且放他進去,咱們斬草除根,一網打盡。」

段譽心中七上八下,驚惶不定:「我這叫做自投羅網。事已如此,只有進去再說。」只覺握住他手臂那人鬆開了手,便整了整衣冠,挺身進門。

穿過一個院子,石道兩旁種滿了玫瑰,香氣馥鬱,石道曲曲折折的穿過一個月洞門,段譽順著石道走去,但見兩旁這邊一個、那邊一個,都布滿了人。忽聽得高處有人輕聲咳嗽,他抬起頭來,只見牆頭上也站著七八人,手中兵刃上寒光在黑夜中一閃一閃。他暗暗心驚:「莊子裡未必有多少人,怎地卻來了這許多敵人,難道真的要趕盡殺絕麼?」但見這些人在黑暗中向他惡狠狠的瞪眼,有的手按刀柄,意示威嚇。

段譽只有強自鎮定,勉露微笑,只見石道盡處是座大廳,一排排落地長窗中透了燈火出來。他走到長窗之前,朗聲道:「在下有事求見主人。」

廳裡一個嗓子嘶啞的聲音喝道:「什麼人?滾進來。」

段譽心下有氣,推開窗子跨進門檻,一眼望去,廳上或坐或站,共有十七八人。中間椅上坐著個黑衣女子,背心朝外,瞧不見面貌,背影苗條,一叢烏油油的黑發作閨女裝束。東邊太師椅中坐著兩個老嫗,空著雙手,其余十余名男女都手執兵刃。下首那老嫗身前地下橫著一人,頸中鮮血兀兀汨汨流出,已然死去,正是領了段譽前來借馬的來福兒。段譽心想這人對自己恭謹有禮,不料片刻間便慘遭橫禍,說來也是因己之故,心下甚感不妨。

坐在上首那老嫗滿頭白發,身子矮小,嘶啞著嗓子喝道:「喂,小子!你來幹什麼?」

段譽推開長窗跨進廳中之時,便已打定了主意:「既已身履險地,能設法脫身,自是上上大吉,否則瞧這些人兇神惡煞的模樣,縱然跟他們多說好話,也是無用。」進廳後見來福兒屍橫就地,更激起胸中氣憤,昂首說道:「老婆婆不過多活幾歲年紀,如何小子長、小子短的,出言這等無禮?」

那老嫗臉闊而短,滿是皺紋,白眉下垂,一雙瞇成一條細縫的小眼中射出兇光殺氣,不住上下打量段譽。坐在她下首的那老嫗喝道:「臭小子,這等不識好歹!瑞婆婆親口跟你說話,算是瞧得起你小子了!你知道這位老婆婆是誰?當真有眼不識泰山。」這老嫗甚是肥胖,肚子凸出,便似有了七八個月身孕一般,頭發花白,滿臉橫肉,說話聲音比尋常男子還粗了幾分,左右腰間各插兩柄闊刃短刀,一柄刀上沾滿了鮮血,來福兒顯是為她所殺。

段譽見到這柄血刃,氣往上沖,大聲道:「聽你們口音都是外路人,竟來到大理胡亂殺人,可知道大理雖是小邦,卻也有王法。瑞婆婆什麼來頭,在下全然不知,她就算是大宋國的皇太後,也不能來大理擅自殺人啊。」

那胖老嫗大怒,霍地站起,雙手一揮,每只手中都已執了一柄短刀,喝道:「我偏要殺你,你瞧怎麼樣?大理國中沒一個好人,個個該殺。」段譽仰天打個哈哈,說道:「蠻不講理,可笑,可笑!」那胖老嫗搶上兩步,左手刀便向段譽頸中砍去。

當的一聲,一柄鐵拐杖伸過來將短刀格開,卻是那瑞婆婆出手攔阻。她低聲道:「平婆婆且慢,先問個清楚,再殺不遲!」說著將鐵拐杖靠在椅邊,問段譽道:「你是什麼人?」

段譽道:「我是大理國人。這胖婆婆說道大理國人個個該殺,我便是該殺之人了。」平婆婆怒道:「你叫我平婆婆便是,說什麼胖不胖的?」段譽笑道:「你不妨自己摸摸肚皮,胖是不胖?」

平婆婆罵道:「操你奶奶!」揮刀在他臉前一尺處虛劈兩下,呼呼風響。段譽只嚇得背上滿是冷汗,一顆心怦怦亂跳,臉上卻硬裝洋洋自得。

瑞婆婆道:「你這小子油頭粉臉,是這小賤人的相好嗎?」說著向那黑衣女郎的背心一指。段譽道:「這位姑娘我生平從來沒見過。不過瑞婆婆哪,我勸你說話客氣些。你開口罵人,這位姑娘大人大量,不來跟你計較,你自己的人品可就不怎麼高明了。」瑞婆婆呸的一聲,道:「你這小子倒教訓我起來啦。你既跟這小賤人素不相識,到這裡來幹麼?」

段譽道:「我來向此間主人報個訊。」瑞婆婆道:「報什麼訊?」段譽嘆了口氣,道:「我來遲了一步,報不報訊也是一樣了。」瑞婆婆道:「報什麼訊,快快說來。」語氣癒益嚴峻。

段譽道:「我見了此間主人,自會相告,跟你說有什麼用?」瑞婆婆微微冷笑,隔了片刻,才道:「你要當面說,那就快說吧。稍待片刻,你兩個便得去陰世敘會了。」段譽道:「主人是那一位?在下要謝過借馬之德。」

他此言一出,廳上眾人的目光一齊望向坐在椅上的那黑衣女郎。

段譽一怔:「難道這姑娘便是此間主人?她一個嬌弱女子,給這許多強敵圍住了,當真糟糕之極。」只聽那女郎緩緩的道:「借馬給你,是我沖著人家的面子,用不著你來謝。你不趕去救人,又回來幹什麼?」她口中說話,臉孔仍是朝裡,並不轉頭。

段譽道:「在下騎了黑玫瑰,途中遇到伏擊,有人誤認在下便是姑娘,口出不遜之言,在下覺得不妥,非來向姑娘報個訊息不可。」

那女郎道:「報什麼訊?」她語間清脆動聽,但語氣中卻冷冰冰地不帶絲毫暖意,聽來說不出的不舒服,似乎她對世上任何事情都漠不關心,又似乎對人人懷有極大敵意,恨不得將世人殺個幹幹淨淨。

段譽聽她言語無禮,微覺察不快,但隨即想到她已落入強仇手中,處境兇險之極,心情有異,原亦難怪,反而起了同情之心,溫言說道:「在下心想這兩個強徒意欲加害姑娘,在下仗著馬快,才得脫難,但姑娘卻未必知道有仇人來襲擊,因此上趕來報知,想請姑娘及早趨避,不料還是來遲了一步,仇人已然到臨。真是抱憾之至。」

那女郎冷笑道:「你假惺惺的來討好我,有什麼用意?」段譽怒氣上沖,朗聲道:「在下與姑娘素不相識,只是既知有人意欲加害,豈可置之不理?『討好』兩字,從何說起?」那女郎道:「你知道我是誰?」段譽道:「不知。」

那女郎道:「我聽來福兒說道,你全然不會武功,居然敢在萬劫谷中直斥谷主之非,膽子當真不小。現下卷進了這場是非,你待怎樣?」段譽一怔,說道:「我本想來報了這訊,便即趕回家去。」說到這裡,又嘆了口氣道:「看來姑娘固然身處險境,我自己也是大禍臨頭了。卻不知姑娘何以跟這幹人結仇?」

那黑衣女郎冷笑一聲,道:「你憑什麼問我?」段譽又是一怔,說道:「旁人私事,我原不該多問。好啦,我訊已帶到,這就對得住你了。」黑衣女道:「你沒料到要在這兒送了性命吧?可後悔麼?」段譽聽出她語氣中大有譏嘲之意,朗聲說道:「大丈夫行事,但求義所當為,有何後悔可言?」

黑衣女郎哼了一聲,道:「憑你這點能耐,居然也自稱大丈夫了。」段譽道:「是否英雄好漢,豈在武功高下?武功縱然天下第一,倘若行事卑鄙齷齪,也就當不得『大丈夫』三字。」黑衣女郎道:「嘿嘿,你路見不平,仗義報訊,幫來是想作大丈夫。待會給人家亂刀分屍,一個斬成了十七八塊的大丈夫,只怕也沒什麼英雄氣概了。」

平婆婆突然粗聲喝道:「小賤人,盡拖延幹麼?起身動手吧!」雙刀相擊,錚錚之聲甚是刺耳。

黑衣女郎冷冷的道:「你已活了這大把年紀,要死也不爭這一刻。蘇州那姓王的惡婆娘幹麼自己不來跟我動手,卻派你們這批奴才來跟我羅 ?」

瑞婆婆道:「我們夫人何等尊貴,你這小賤人便想見我們夫人一面,也是千難萬難。你知道好歹的,乖乖的跟我們去,向夫人叩幾個響頭,說不定我們夫人寬洪大量,饒了你的小命。這一次你再想逃走,那就乘早死了這條心。你師父呢?」

黑衣女子尖聲叫道:「我師父就在你背後!」

瑞婆婆、平婆婆等都吃了一驚,一齊轉頭,背後卻那裡有人?

段譽見這幹人個個神色驚惶,都上了個大當,忍不住哈哈大笑。平婆婆怒道:「笑什麼?」段譽笑道:「可笑,可笑!」平婆婆又問:「什麼可笑?」段譽道:「哈哈,可笑之極!」平波動問道:「什麼可笑之極?」段譽道:「嘿嘿,可笑之極矣,可笑之極矣哉!」平婆婆怒道:「什麼可笑矣啊哉的?」

瑞婆婆道:「平婆婆,別理這臭小子!」向黑衣女郎道:「姑娘,你從江南一直逃到大理。我們萬裡迢迢的趕來,你想是不是還能善罷?我們就算人人都死在你手下,也非擒你回去不可。你出手吧!」

段譽聽瑞婆婆的口氣,對這黑衣女郎著實忌憚,不由得暗暗稱奇,眼見大廳上十七八人橫眉怒目,握著兵刃躍躍欲試,卻沒一個逕自上前動手。平婆婆手握雙刀,數次走近黑衣女郎背後,總是立即退回。

黑衣女郎道:「喂,報訊的,這許多人要打我一個,你說怎麼辦?」段譽道:「嗯,黑玫瑰就在外面,你若能突圍而出,趕快騎了逃走。這馬腳程極快,他們追你不上。」黑衣女郎道:「那你自己呢?」段譽沉吟道:「我跟他們素不相識,無怨無仇,說不定他們不來跟我為難,也未可知。」

黑衣女郎中嘿嘿冷笑兩聲,道:「他們肯這麼講理,也不會這許多人來圍攻我一個了。你的小命是活不成的啦,要是我能逃脫,你有什麼心願,要我給你去辦?」

段譽心下一陣難過,說道:「你的朋友鐘姑娘在無量山中給神農幫扣住了,她媽媽給了我這只盒子,要我送去給我爹爹,請他設法救人。倘若……倘若……姑娘能夠脫身,最好能替在下辦了此事,我感激不盡。」說著走上幾步,將那只金鈿小盒遞了過去。走到離她背後約莫兩尺之處,忽然聞到一陣香氣,似蘭非蘭,似麝非麝,氣息雖不甚濃,但幽幽沉沉,矩矩膩膩,聞著不由得心中一盪。

黑衣女郎仍不回頭,問道:「鐘靈生得很美啊,是你的意中人麼?」段譽道:「不是,不是。鐘姑娘年紀甚小,天真爛漫,我那有……那有此意?」黑衣女郎左臂伸後,將金鈿盒子取了去。段譽見她手上戴了一支薄薄的絲質黑色手套,不露出半點肌膚,說道:「我爹爹住在大理城中,你只須……」

黑衣女郎道:「慢慢再說不遲。」將鈿盒放入懷中,說道:「姓祝的老頭兒,你給我滾出去!」一個須發蒼然的老者顫聲道:「你說什麼?」黑衣女郎道:「你快滾出廳去,我今天不想殺你。」那老者手中長劍一挺,喝道:「你胡說什麼?」聲音發攔,也不知是出於憤怒,還是害怕。

黑衣女郎道:「你又不是姓王的惡婆娘手下,只不過給這兩個老太婆拉了來瞎湊熱鬧。一路之上,你對我還算客氣,那些家伙老是想揭我面幕,你倒不斷勸阻。哼,還算不該死,這就滾出去吧!」那老者臉如土色,手中長劍的劍尖慢慢垂了下來。

段譽勸道:「姑娘,你叫他出去,也就是了,不該用這個『滾』字。你說話這麼不客氣,祝老爺子豈不要生氣?」

那知這姓祝老者臉色一陣猶豫、一陣恐懼,突然間當 一聲響,長劍落地,雙手掩面,當真奔了出去。他剛伸手去推廳門,平婆婆右手一揮,一柄短刀疾飛出去,正中他後心。那老者一交摔倒,在地下爬了丈許,這才死去。

段譽怒道:「喂,胖婆婆,這位老爺子是你們自己人啊,你怎地忽下毒手?」

平婆婆右手從腰間另拔一柄短刀,雙手仍是各持一刀,全神貫注的凝視黑衣女郎,對段譽的說話宛似聽而不聞。廳上余人都走上幾步,作勢要撲上攻擊,眼見只須有人一聲令下,十余件兵刃便齊向黑衣女郎中身上砍落。

段譽見此情勢,不由得義憤填膺,大喝:「你們這許多人,圍攻一個赤手空拳的孤身弱女,那還有王法天理麼?」搶上數步,擋在黑衣女郎身後,喝道:「你們膽敢動手?」他雖不會半點武功,但正氣凜然,自有一股威風。

瑞婆婆見他一副有恃無恐的模樣,心下倒不禁嘀咕,料想這少年若不是身懷絕技,故意裝模作樣,便是背後有極大的靠山。她奉命率眾自江南來到大理追擒這黑衣女郎,在此異鄉客地,實不願多生枝節,說道:「閣下定是要招攬這事了?」語氣竟然客氣了些。段譽道:「不錯,我不許你們以眾凌寡,恃強欺弱。」瑞婆婆道:「閣下屬何門派?跟這小賤人是親是故?受了何人指使,前來橫加插手?」

段譽搖頭道:「我跟這位姑娘非親非故,只是世上之事,總抬不過一個『理』字,我勸各位得罷手時且罷手,這許多人一起來欺侮一個孤身少女,未免太不光採。」低聲道:「姑娘快逃,我設法穩住他們。」

黑衣女郎也低聲道:「你為我送了性命,不後悔麼?」段譽道:「死而無悔。」黑衣女郎中又問:「你不怕死麼?」段譽嘆了口氣,道:「我自然怕死,可是… …可是……」

黑衣女郎中突然大聲道:「你手無縛雞之力,逞什麼英雄好漢?」右手突然一揮,兩根彩帶飛出,將段譽雙手雙腳分別縛住了。瑞婆婆、平婆婆等人見她突然襲擊段譽,都是大出意料之外,群相驚愕之際,黑衣女郎中左手連揚。段譽耳中只聽得咕咚、砰 之聲連響,左右都有人摔倒,眼前刀劍光芒飛舞閃爍,驀地裡大廳上燭光齊熄,眼前鬥黑,自己如同騰雲駕霧一般已被提在空中。

這幾下變幫實在來得太快,他霎時間不知身在何處,但聽得四下裡吆喝紛作:「莫讓賤人逃了!」「留神她毒箭!」「放飛刀!放飛刀!」跟著玎當嗆 一陣亂響,他身子又是一揚,馬蹄聲響,已是身在馬背,只是手腳都被縛住了,卻彈不得。

只覺自己後頸靠在一人身上,鼻中聞到陣陣幽香,正是那黑衣女郎身上的香氣。蹄聲得得,既輕且穩,敵人的追逐喊殺聲已在身後漸漸遠去。黑玫瑰全身黑毛,那女郎全身黑衣,黑夜中一團漆黑,睜眼什麼都瞧不見,惟有一股芬馥之氣繚繞鼻際,更增幾分詭秘。

黑玫瑰奔了一陣,敵人喧叫聲已絲毫不聞。段譽道:「姑娘,沒料到你這麼好本事,請放我起來吧。」黑衣女郎哼了一聲,並不理睬。段譽手腳給帶子緊緊縛住了,黑玫瑰每跨一步,帶子束縛處便收緊一下,手腳步越來越痛,加之腳高頭低,斜懸馬背,頭腦中一陣陣的暈眩,當真說不出的難受,又道:「姑娘,快放了我!」

突然間拍的一聲,臉上熱辣辣的已吃了一記耳光。那女郎冷冰冰的道:「別羅唆,姑娘沒問你,不許說話!」段譽怒道:「為什麼?」拍拍兩下,又接連吃了兩記耳光。這兩下更加沉重,只打得他右耳嗡嗡作響。

段譽大聲叫道:「你動不動便打人,快放了我,我不要跟你在一起。」突覺身子一揚,砰的一聲,摔到了地下,可是手足均被帶子縛住,帶子的另一端仍是握在那女郎手中,段譽便被黑玫瑰拉著,在地下橫拖而去。

那女郎口中低喝,命黑玫瑰放慢腳步,問道:「你服了麼?聽我的話了麼?」

段譽大聲道:「不服,不服!不聽,不聽!適才我死在臨頭,尚自不懼。你小小折磨我一下,我怕……我怕……」他本想要說「我怕什麼?」但此時恰好被拉過路上兩個土丘,連拋兩下,將兩句「什麼」都嚥在口中,說不出來。

黑衣女郎冷冷的道:「你怕了吧!」一拉彩帶,將他提上馬背。段譽道:「我是說『我怕什麼?』當然不怕!快放了我,我不願給你牽著走!」那女郎中哼的一聲,道:「在我面前,誰有說話的份兒?我要折磨你,便要治得你死去活來,豈是『小小折磨』這麼便宜?」說著左手一送,又將他拋落馬背,著地拖行。

段譽心下大怒,暗想:「這些人口口聲聲罵你小賤人,原來大有道理。」叫道:「你再不放手,我可要罵人了。」那女郎道:「你有膽子便罵。我這一生之中,給人罵得還不夠麼?」段譽聽她最後這句話頗有淒苦之意,一句「小賤人」剛要吐出口來,心中一軟,便即忍住。

那女郎等了片刻,見他不再作聲,說道:「哼,料你也不敢罵!」

段譽道:「我聽你說得可憐,不忍心罵,難道還怕了你不成?」

那女郎一聲呼哨,催馬快行,黑玫瑰放開四蹄,急奔起來。這一來段譽可就苦了,頭臉手足給道上的少石擦得鮮血淋漓。那女郎叫道:「你投不投降?」段譽大聲罵道:「你這不分好歹的潑辣女子!」那女郎道:「我本是潑辣女子,用得著你說?我自己不知道麼?」

段譽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對你……對你……一片好心……」突然腦袋撞上路邊一塊突出的石頭,登時昏了過去。

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只覺頭上一陣清涼,便醒了過來,接著口中汨汨進水,他急忙閉口,卻忍不住咳嗽起來。這一來口鼻之中入水更多。原來他仍被縛在馬後拖行,那女郎見他昏暈,便縱馬穿過一條小溪,令他冷水浸身,便即醒轉。幸好小溪甚窄,黑玫瑰幾步間便跨了過去。段譽衣衫濕透,腹中又被水灌得脹脹地,全身到處是傷,當真說不出的難受。

那女郎中勒住了馬,要看看他是否尚未醒轉。其時晨光曦微,東方已現光亮,卻見他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,怒氣沖沖的瞪視著她,那女郎怒道:「好啊,你明明沒昏過去,卻裝死跟我鬥法。咱們便鬥個明白,瞧是你厲害,還是我厲害。」說著躍下馬來,輕輕一縱,已在一株大樹上折了一根樹枝,刷的一聲,在段譽臉上抽了一記。

段譽這時首次和她正面朝相,見她臉上蒙了一張黑布面幕,只露出兩個眼孔,一雙眼亮如點漆,向他射來。段譽微微一笑,心道:「自然是你厲害。你這潑辣婆娘,有誰厲害得過你?」

那女郎道:「這當口虧你還笑得出!你笑什麼?」段譽向她裝個鬼臉,裂嘴又笑了笑。那女郎揚手拍拍拍的連抽了七八下。段譽早將生死置之度外,洋洋不理,奮力微笑。只是這女郎落手甚是陰毒,樹枝每一下都打在他身上最吃痛的所在,他幾次忍不住要叫出聲來,終於強自克制住了。

那女郎見他如此倔強,怒道:「好!你裝聾作啞,我索性叫你真的做了聾子。」伸手入懷,摸出一柄匕首來,刃鋒長約七寸,寒光一閃一閃,向著他走近兩步,提起匕首對準他左耳,喝道:「你有沒聽見我的說話?你這只耳朵還要不要了?」段譽仍是不理。那女郎眼露兇光,一提手,匕首便要往他耳中刺落。

段譽大急,叫道:「喂,你真刺還是假刺?你刺聾了我耳朵,有本事治得好嗎?」那女郎呸的一聲,說道:「姑娘殺了人也治得活,你若不信,那就試試。」段譽忙道:「我信,我信!那倒不用試了。」

那女郎見他開口說話,算是服了自己,也就不再折磨他了,提起他放上馬鞍,自己躍進上馬背,這一次居然將他放得頭高腳低,優待了些。段譽不再受那倒懸之苦,手足被縛處雖仍疼痛,但比之適才在地下橫拖倒曳,卻已有天淵之別,也就不敢再說話惹她生氣。

行得大半個時辰,段譽內急起來,想要那女郎放他解手,但雙手被縛,無法打手勢示意,何況縱然雙手自由,這手勢實在也不便打,只得說道:「我要解手,請姑娘放了我。」那女郎道:「好啊,現下你不是啞巴了?怎地跟我說話了?」段譽道:「事出無奈,不敢褻瀆姑娘,姑娘身上好香,我倘成了『臭小子』,豈不大煞風景?」那女郎忍不住『嗤』的一聲笑,心想事到如今,只得放他,於是拔劍割斷了縛住他手足的帶子,自行走開。

段譽給她縛了大半天,手足早已麻木不仁,動彈不得,在地下滾動了一會,方能站立,解完了手,見黑玫瑰站在一旁吃草,甚是馴順,心想:「此時不走,更待何時?」悄悄跨上馬背,黑玫瑰也並不抗拒。段譽一提馬韁,縱馬向北奔馳。

那女郎聽到蹄聲,追了過來,但黑玫瑰奔行神速無比,那女郎輕功再高,也追它不上。段譽拱手道:「姑娘,後會有期。」只說得這幾個字,黑玫瑰已竄出二十余丈之外。他回過頭來,只見那女郎的身子已被樹木擋住,他得脫這女魔頭的毒手,心下快慰無比,口中連連催促:「好馬兒,乖馬兒!快跑,快跑!」

黑玫瑰奔出裡許,段譽心想:「耽擱了這麼一天,不知是否還來得及相救鐘姑娘?路上只有不吃飯,不睡覺,拚命的跑了,但不知黑玫瑰能不能挨?」正遲疑間,忽聽得身後遠遠傳來一聲清嘯。

黑玫瑰聽得嘯聲,立時掉頭,從來路奔了回去。段譽大吃一驚,忙叫:「好馬兒,乖馬兒,不能回去。」用力拉韁,要黑玫瑰轉頭。不料黑玫瑰的頭雖被韁繩拉得偏了,身子還是筆直的向前直奔,全不聽他指揮。

瞬息之間,黑玫瑰已奔到了那女郎身前,直立不動。段譽哭笑不得,神色極是尷尬。那女郎冷冷的道:「我本不想殺你,可是你私自逃走不算,還偷了我的黑玫瑰,這還算是大丈夫嗎?」

段譽跳下馬來,昂然道:「我又不是你奴僕,要走便走,怎說得上『私自逃走』四字?黑玫瑰是你先前借給我的,我並沒還你,可算不得偷。你要殺就殺好了。曾子曰:『自反而縮,雖千萬人,吾往矣!』我自反而縮,自然是大丈夫。」

那女郎道:「什麼縮不縮的?你縮頭我也是一劍。」顯然不懂段譽這些引經據典的言語,手握劍柄,將長劍從鞘中抽出半截,說道:「你如此大膽,難道我真的不敢殺你?你倚仗誰的勢頭,一再挺撞於我?」

段譽道:「我對姑娘事事無愧於心,要倚仗誰的勢頭來了?」

那女郎中兩道清冷的眼光直射向他,段譽和她目光相對,毫無畏縮之意。兩人相向而立,凝視半晌,刷的一聲,那女郎還劍入鞘翅,喝道:「你去吧!你的腦袋暫且寄存在你脖子上,等得姑娘高興,隨時來取。」段譽本已拚著必死之心,沒料到她竟會放過自己,一怔之下,也不多說,轉身一跛一拐的去了。

他走出十余丈,仍不聽見馬蹄之聲,回頭一望,只見那女郎兀自怔怔的站著出神,心想:「多半她又在想什麼歹毒主意,像貓耍耗子般,要將我戲弄個夠,這才殺我。好吧,反正我也逃不了,一切只好由她。」那知他越走越遠,始終沒聽到那女郎騎馬追來。

他接連走上幾條岔道,這才漸漸放心,心下稍寬,頭臉手足擦破處便痛將起來,尋思:「這姑娘脾氣如此古怪,說不定她父母雙亡,一生遭逢無數不幸之事。也說不定她相貌醜陋無比,以致不肯以面目示人,倒也是個可憐之人。啊喲,鐘夫人那只黃金鈿盒卻還在她身邊。」可是要回去向她取還,卻無論如何不敢了,心想:「我見了爹爹,最多答允跟他學武功,爹爹自然會去救鐘姑娘,就算爹爹不親自去,派些人去便是,這只金盒也沒多大用處。只是我沒了坐騎,這般徒步而去大理,勢必半路上毒發而死。鐘姑娘苦待救援,渡日如年,她如見我既不回去,她父親又不來相救,只道我沒給她送信。好歹我得趕到無量山去,和她死在一塊,也好教她明白我決不相負之意。」

心意已決,當即辨明方向,邁開大步,趕向無量山去。這瀾滄江畔荒涼已極,連走數十裡也不見人煙。這一日他唯有採些野果充飢,晚間便在山坳中胡亂睡了一覺。

第二日午後,經另一座鐵索橋,重渡瀾滄江,行出二十余裡後,到了一個小市鎮上。他懷中所攜銀兩早在跌入深谷時在峭壁間失去。自顧全身衣衫破爛不堪,肚中又十分飢餓,想起帽子上所鑲的一塊碧玉是貴重之物,於是扯了下來,拿到鎮上唯一的一家米店去求售。米店本不是售玉之所,但這鎮上只有這家米店較大,那店主見他氣概軒昂,倒也不敢小覷了,卻不識得寶玉的珍貴,只肯出二兩銀子相購。段譽也不理會,取了二兩銀子,想去買套衣巾,小鎮上並無沽衣之肆,於是到飯舖中去買飯吃。

在板凳上坐落,兩個膝頭登時便從褲子破孔中露了出來,長袍的前後襟都已撕去,褲子後臀也有幾個大孔,屁股角到凳面,但覺涼颼颼地,心想:「這等光屁股的模樣實在太不雅觀,該當及早設法才是。」飯店主人端上飯菜,說道:「今兒不逢集,沒魚沒肉,相公將就吃些青菜豆腐下飯。」段譽道:「甚好,甚好。」端起飯碗便吃。他一生錦衣玉食,今日光著屁股吃此粗 ,只因數日沒飯下肚,全憑野果充飢,雖是青菜豆腐,卻也吃得十分香甜。

吃到第三碗飯時,忽聽得店門外有人說道:「娘子,這裡倒有家小飯店,且看有什麼吃的。」一個女子聲音笑道:「瞧你這副吃不飽的饞相兒。」

段譽聽得聲音好熟,立時想到正是無量劍的幹光豪與他那葛師妹,心下驚慌,急忙轉身朝裡,暗想:「怎麼叫起『娘子』來了?嗯,原來做了夫妻啦。我這一卦是『無妄卦』,『六三,無忘之災﹔或擊之牛,行人之得,邑人之災。』這位幹老兄得了老婆,我段公子卻又遇上了災難。」

只聽幹光豪笑道:「新婚夫妻,怎吃得飽?」那葛師妹啐了一口,低聲笑道:「好沒良心!要是老夫老妻,那就飽了?」語音中滿含盪意。兩人走進飯店坐落,幹光豪大聲叫道:「店家,拿酒飯來,有牛肉先給切一盆……咦!」

段譽只聽得背後腳步聲響,一只大手搭上了右肩,將他身子扳轉,登時與幹光豪面面相對。段譽苦笑道:「幹老兄,幹大嫂,恭喜你二位百年好合,白首偕老,無量劍東宗西宗合並歸宗。」

幹光豪哈哈大笑,回頭向那葛師妹望了一眼,段譽順著他目光瞧去,見那葛師妹一張鵝蛋臉,左頰上有幾粒白麻子,倒也頗有幾分姿色。只見她滿臉差愕之色,漸漸的目露兇光,低沉著嗓子道:「問個清楚,他怎麼到這裡來啦啦?附近有無量劍的人沒有?」

幹光豪臉上登時收起笑容,惡狠狠地道:「我娘子的話你聽見了沒有?快說。」段譽心想:「我胡說八道一番,最好將他們嚇得快快逃走。否則這二人非殺了我滅口不可。」說道:「貴派有四位師兄,手提長劍,剛才匆匆忙忙的從門外走過,向東而去,似乎是在追趕什麼人。」

幹光豪臉色大變,向那葛師妹道:「走吧!」那葛師妹站起身來,右掌虛劈,作個殺人的姿式。幹光豪點點頭,拔出長劍,逕向段譽頸中斬落。

這一劍來得好快,段譽見到那葛師妹的手勢,便知不妙,早已縮身向後,可是仍然避不開,眼見白刃及頸,突然間嗤的一聲輕響,幹光豪仰天便倒,長劍脫手擲出。跟著又是嗤的一聲。那葛師妹正要跨出店門,聽得幹光豪的呼叫,還沒來得及轉頭察看,便已摔倒在門檻上。兩人都是身子扭了幾下,便即不動。只見幹光豪喉頭插了一枝黑色小箭,那葛師妹則是後頸中箭。聽這嗤嗤兩聲,正是那黑衣女郎昨晚滅燭退敵的發射暗器之聲。

段譽又驚又喜,回過頭來,背後空盪盪地並無一人。卻聽得店門外噓溜溜一聲馬嘶,果見那黑衣女郎騎了黑玫瑰緩緩走過。

段譽叫道:「多謝姑娘救我!」搶出門去。那女郎中一眼也沒瞧他,自行策馬而行。段譽道:「若不是你發了這兩枚短箭,我這當兒腦袋已不在脖子上啦。」那女郎仍不理睬。

店主人追將出來,叫道:「相……相公,出……出了人命啦!可不得了啊!」段譽道:「啊喲,我還沒給飯錢。」伸手要去掏銀子,卻見黑玫瑰已行出數丈,叫道:「死人身上有銀子,他們擺喜酒請客,你自己拿吧!」急急忙忙的追到馬後。

那女郎策馬緩行,片刻間出了市鎮。段譽緊緊跟隨,說道:「姑娘,你好人做到底,送佛送到西,不如去連鐘姑娘也一並救了吧。」那女郎冷冷的道:「鐘靈是我朋友,我本來要去救她。可是我最恨人家求我。你求我去救鐘靈,我就偏偏不去救了。」段譽忙道:「好,好。我不求姑娘。」那女郎道:「可是你已經求過了。」段譽道:「那麼我剛才說過的不算。」那女郎道:「哼,你是男子漢大丈夫,說過的話怎能不算?」

段譽心道:「先前我在她面前老是自稱大丈夫,她可見了怪啦,說不得,為了救鐘姑娘一命,只好大丈夫也不做了。」說道:「我不是男子漢大丈夫,我……我是全靠姑娘救了一條小命的可憐虫。」

那女郎嗤的一聲笑,向他打量片刻,說道:「你對鐘靈這小鬼頭倒好。昨晚你寧可性命不要,也是非充大丈夫不可,這會兒居然肯做可憐虫了。哼,我不去救鐘靈。」

段譽急道:「那……那又為什麼啊?」那女郎道:「我師父說,世上男人就沒一個有良心的,個個都會花言巧語的騙女人,心裡淨是不懷好意。男人的話一句也聽不得。」段譽道:「那也不盡然啊,好像……好像……」一時舉不出什麼例子,便道:「好像姑娘的爹爹,就是個大大的好人。」那女郎道:「我師父說,我爹爹就不是好人!」

段譽眼見那女郎催得黑玫瑰越走越快,自己難以追上,叫道:「姑娘,慢走!」

突然間人影幌動,道旁林中竄出四人,攔在當路。黑玫瑰鬥然停步,倒退了兩步。只見這四人都是年輕女子,一色的碧綠鬥篷,手中各持雙鉤,居中一人喝道:「你們兩個,便是無量劍的幹光豪與葛光佩,是不是?」

段譽道:「不是,不是。幹光豪和葛姑娘,早已那個……那個了。」那女子道:「什麼那個、那個了?你二人一男一女,年紀輕輕,結伴同行,瞧模樣定是私奔,還不是無量劍幹葛兩個叛徒?」段譽笑道:「姑娘說話太也無理。葛光佩臉上有麻子點兒,這位姑娘卻是花容月貌,大大不同。」那女子向黑衣女郎喝道:「把面罩拉下來!」

驀地裡嗤嗤嗤嗤四聲,黑衣女郎發出四枚短箭,錚錚兩響,兩個女子揮鉤格落,另外兩女子卻中箭倒地。這四箭射出之前全無征兆,去勢又是快極,居然仍有兩箭未中。黑衣女郎立即躍下馬背,身在半空時已拔劍在手,左足一著地,右足立即跨前,刷刷兩劍,分攻兩名女子。兩女也正揮鉤攻上,一女抵擋黑衣女郎,另一名女子挺鉤向段譽刺去。

段譽「啊喲」一聲,鑽到了黑玫瑰肚子底下。那女子一怔,萬萬料不到此人竟會出此怪招,正欲挺鉤到馬底去刺段譽,背心上一痛,登時摔倒,卻是黑衣女郎乘機射了她一箭。但便是這麼一分神,黑衣女郎左臂已被敵人鉤中,嘶的一聲響,拉下半只袖子,露出雪白的手臂,臂上劃出一條尺來長的傷口,登時鮮血淋漓。

黑衣女郎揮劍力攻。但那使鉤女子武功著實了得,雙鉤揮動,招數巧妙,酣鬥片刻,黑衣女郎左腿中鉤,劃破了褲子。她連射兩箭,都被對方揮鉤格開。那女子連聲喝問:「你是什麼人?你劍法不是無量劍的!」黑衣女郎不答,劍招加緊,突然「啊」的一聲叫,長劍補單鉤鎖住,敵人手腕急轉,黑衣女郎把捏不住,長劍脫手飛出,急忙躍開。那使鉤女子雙鉤連刺,卻都被她閃過。

段譽早就瞧得焦急萬分,苦於無力上前相助,眼見黑衣女郎危殆,無法多想,抱起地下一具死屍,雙手將死屍頭前腳後的橫持了,便似挺著一根巨棒,向那使鉤女子疾沖過去。

使鉤女子吃了一驚,眼見迎面沖來的正是自己姊妹的腦袋,心中一陣悲痛,右手鉤向段譽面門刺去,可是中間隔著一具屍體,這一鉤差了半尺,便沒刺到段譽,砰的一下,胸口已給屍體腦袋撞中,就在這時,一枚短箭射入她右眼,仰天便倒。

段譽瞥眼見黑衣女郎左膝跪地,叫道:「姑娘,你……你沒事吧。」奔過去要扶。那女郎站起身來,不料段譽慌亂中兀是持著屍體,將死屍的腦袋向著她胸口撞去。那女郎在死屍腦袋上一推,段譽「啊」的一聲,摔了出去,屍體正好壓在他身上。

那女郎見到他這等狼狽模樣,忍不住笑出聲來,想起適才這一戰實是兇險萬分,若不是先出其不意的殺了兩人,又得段譽在旁援手,只怕連一個使鉤女子也鬥不過,這四個女子不知是什麼來頭,恁地武功了得?叫道:「喂,傻子,你抱著個死人幹什麼?」

段譽爬起身來,放下屍體,說道:「罪過,罪過。唉,真正對不住了。你們認錯了人,客客氣氣的問個明白就是了,胡說八道的,難怪惹得姑娘生氣,這豈不枉送了性命?姑娘,其實你也不用出手殺人,除下面幕來給她們瞧上一眼,不是什麼事也沒了?」

那女郎厲聲道:「住嘴!我用得著你教訓?誰叫她們說我跟你私……私……什麼的?」段譽道:「是,是。這是她們胡說的不是,不過姑娘還是不必殺人。啊,你……你的傷口得包紮一下。」眼見她大腿上也露出雪白的肌膚,不敢多看,忙轉過了頭。

那女郎聽他老是責備自己不該殺人,本想上前揮手便打,聽他提及傷口,登覺腿臂處傷口疼痛,幸好這兩鉤都入肉不深,沒傷到秀骨,當即取出金創藥敷上,撕破敵人的鬥篷,包所了腿臂的傷口。段譽將屍體逐一拖入草叢之中,說道:「本來該當替你們起個墳墓才是,可惜這裡沒鏟子。唉,四位姑娘年紀輕輕,容貌雖不算美,也不醜陋……」

那女郎聽他說到容貌美醜,問道:「喂,你怎地知道我臉上沒麻子,又是什麼花容月貌了?」段譽笑道:「這是想當然耳!」那女郎道:「什麼『想當然耳』?」段譽道:「『想當然耳』,就是想來當然是這樣的。」那女郎道:「瞎說!你做夢也想不到我相貌,我滿臉都是大麻子!」段譽道:「未必,未必!過謙,過謙!」

那女郎中見衣袖褲腳都給鐵鉤鉤破了,便從屍體上除下一件鬥篷,披在身上。段譽突然叫道:「啊喲!」猛地想起自己褲子上有幾個大洞,光著屁股跟這位姑娘在一起,成何體統?急忙倒身而行,不敢以屁股對著那女郎,也從一具屍體上除下鬥篷,披在自己身上。那女郎嗤的一聲笑。段譽面紅過耳,起起自己褲子上的大破洞,實是羞愧無地。

那女郎在四具屍體上拔出短箭,放入懷中,又在鉤傷她那女子的屍身上踢了兩腳。

段譽道:「你的短箭見血封喉,劇毒無比。勸姑娘今後若非萬不得已,千萬不可再用,殺傷人命,實是有幹天和,倘若……」那女郎喝道:「你再跟我羅嗦,要不要試試見血封喉的味道?」右手一揚,嗤的一聲響,一枚毒箭從段譽身側飛過,插入地下。

段譽登時嚇得面色慘白,再也不敢多說。那女郎道:「封了你的喉,你還能不能跟我羅嗦?」說著過去拔起短箭,對著段譽又是一揚。段譽嚇了一跳,急忙倒退。

那女郎笑了起來,將短箭放入囊中,向他瞪了一眼,說道:「你穿了這件鬥篷,活脫便是個姑娘。把鬥篷拉起來遮住頭頂。再撞上人,人家也不會說咱們一男一女……」段譽道:「是,是。」依言除下頭上方巾,揣入懷中,拉起鬥篷的頭罩套在頭上。那女郎拍手大笑。

段譽見她笑得天真,心想:「瞧你這神情,只怕比我年紀還小,怎地殺起人來卻這等辣手?」見她鬥篷的胸口繡著一頭黑鷲,昂首蹲踞,神態威猛,自己鬥篷上的黑鷲也是一模一樣,搖頭嘆道:「姑娘人家,衣衫上不繡花兒蝶兒,卻繡上這般兇霸霸的鳥兒,好勇鬥狠,唉。」說著又搖了搖頭。

那女郎瞪眼道:「你譏諷我麼?」段譽道:「不是,不是!不敢,不敢!」那女郎道:「到底是『不是』,不是『不敢』?」段譽道:「是不敢。」那女郎便不言語了。

段譽問道:「你傷口痛不痛?要不要休息一下?」那女郎道:「傷口當然痛!我在你身上割兩刀,瞧你痛不痛?」段譽心道:「潑辣橫蠻,莫此為甚。」那女郎又道:「你當真關心我痛不痛嗎?天下可沒這樣好心的男子。你是盼望我快些去救鐘靈,只不過說不出口。走吧!」說著走到黑玫瑰之旁,躍上馬背,手指西北方,道:「無量劍的劍湖宮是在那邊,是不是?」段譽道:「好像是的。」

兩人緩緩向西北方行去。走了一會,那女郎問道:「金盒子裡的時辰八字是誰的?」段譽心道:「原來你已打開來看過了。」說道:「我不知道。」那女郎道:「是鐘靈的,是不是?」段譽道:「真的不知道。」那女郎道:「還在騙人?鐘夫人將她女兒許配了給你,是不是?給我老老實實的說。」段譽道:「沒有,的確沒有。我段譽倘若欺騙了姑娘,你就給我來個見血封喉。」

那女郎問道:「你姓段?叫作段譽?」段譽道:「是啊,名譽的『譽』。」那女郎道:「哼!你名譽挺好麼?我瞧不見得。」段譽笑道:「名譽挺壞的『譽』,也就是這個字。」那女郎道:「這就對啦!」段譽道:「姑娘尊姓?」那女郎道:「我為什麼要跟你說?你的姓名是你自己說的,我又沒問你。」

走了一段路,那女郎道:「待會咱們救出了鐘靈,這小鬼頭定會跟你說我的姓名,你不許聽。」段譽忍笑道:「好,我不聽。」那女郎似乎也覺這件事辦不到,說道:「就算你聽到了,也不許記得。」段譽道:「是,我就算記得了,也要拚命想法子忘記。」那女郎道:「呸,你騙人,當我不知道麼?」

說話之間,天色漸漸黑將下來,不久月亮東升,兩人乘著月亮,覓路而行。走了約莫兩個更次,遠遠望見對面山坡上繁星點點,燒著一堆火頭,火頭之東山峰聳峙,山腳下數十間大屋,正是無量劍劍湖宮。段譽指著火頭,道:「神農幫就在那邊。咱們悄悄過去,搶了鐘靈就逃,好不好?」

那女郎冷冷的道:「怎麼逃法?」段譽道:「你和鐘靈騎了黑玫瑰快奔,神農幫追你們不上的。」那女郎道:「你呢?」段譽道:「我給神農幫逼著服了斷腸散的毒藥,司空玄幫主說是服後七天,毒發身亡,須得設法先騙到解藥,這才逃走。」

那女郎道:「原來你已給他們逼著服了毒藥。你怎麼不想及早設法解毒,仍來給我報訊?」段譽道:「我本以為黑玫瑰腳程快,報個訊息,也耽擱不了多少時候。」那女郎道:「你到底是生來心好呢,還是個傻瓜?」段譽笑道:「只怕各有一半。」

那女郎哼了一聲,道:「你的解藥怎生騙法?」段譽躊躇道:「本來說好,是用閃電貂的解藥,去換斷腸散解藥。他們拿不到毒貂解藥,這斷腸散的解藥,倒是不大容易騙到手。姑娘,你有什麼法子?」那女郎道:「你們男人才會騙人,我有什麼騙人的法子?跟他們硬要,要鐘靈,要解藥!」

段譽心頭一凜,知道她又要大殺一場,心想:「最好……最好……」但「最好」怎樣,自己可全無主意。

兩人並肩向火堆走去。行到離口央的大火堆數十丈處,黑暗中突然躍出兩人,都是手執藥鋤,橫持當胸。一人喝道:「什麼人?幹什麼的?」

那女郎道:「司空玄呢?叫他來見我。」

那兩人在月光下見那女郎與段譽身披碧綠錦緞鬥篷,胸口繡著一只黑鷲,登時大驚,立即跪倒。一人說道:「是,是!小人不知是靈鷲宮聖使駕到,多……多有冒犯,請聖使恕罪。」語音顫抖,顯是害怕之極。

段譽大奇:「什麼靈鷲宮聖使?」隨即省悟:「啊,是了,我和這姑娘都披上了綠色鬥篷,他們認錯人了。」跟著又記起數日前在劍湖宮中聽到鐘靈說道,她偷聽到司空玄跟幫中下屬的說話,奉了縹緲峰靈鷲宮天山童姥的號令,前來佔無量山劍湖宮,然則神農幫主靈鷲宮的部屬,難怪這兩人如此惶恐。

那女郎顯然不明就裡,問道:「什麼靈……」段譽怕她露出馬腳,忙逼緊嗓子道:「快叫司空玄來。」那兩人應道:「是,是!」站起身來,倒退幾步,這才轉身向大火堆奔去。

段譽向那女郎低聲道:「靈鷲宮是他們的頂頭上司。」扯下鬥篷頭罩,圍住了口鼻,只露出一對眼睛。

那女郎還待再問,司空玄已飛奔而至,大聲說道:「屬下司空玄恭迎聖使,未曾遠迎,尚請恕罪。」搶到身前,跪下磕頭,說道:「神農幫司空玄,恭請童姥萬壽聖安!」

段譽心道:「童姥是什麼人?又不是皇帝、皇太後,什麼萬壽聖安的,不倫不類。」當下點了點頭,道:「起來吧。」司空玄道:「是!」又磕了兩個頭,這才站起。這時他身後已跪滿了人,都是神農幫的幫眾。

段譽道:「鐘家那小姑娘呢?帶她過來。」兩名幫眾也不等幫主吩咐,立即飛奔到大火堆畔,抬了鐘靈過來。段譽道:「快鬆了綁。」司空玄道:「是。」拔出匕首,割斷鐘靈手足上綁著的繩索。段譽見她安好無恙,心下大喜,逼緊著嗓子說道:「鐘靈,過來。」鐘靈道:「你是什麼人?」司空玄厲聲喝道:「聖使面前,不得無禮。她老人家叫你過去。」鐘靈心想:「管你是什麼老人家小人家,反正你不讓人家綁我,山羊胡子又這樣怕你,聽你的吩咐便了。」便走到段譽面前。

段譽伸左手拉住她手,扯在身邊,捏了捏她手,打個招呼,料想她難以明白,也就不理會了,對司空玄道:「拿斷腸散的解藥來!」

司空玄微覺奇怪,但立即吩咐下屬:「取我藥箱來,快,快!」微一沉吟間,便即明白:「啊喲,定是那姓段的小子去求了靈鷲宮聖使,以致聖使來要人要藥。」藥箱拿到,他打開箱蓋,取出一個瓷瓶,恭恭敬敬的呈上,說道:「請聖使賜收。這解藥連服三天,每天一次,每次一錢已足。」段譽大喜,接在手中。

鐘靈忽道:「喂,山羊胡子,這解藥你還有嗎?你答允了給我段大哥解毒的。要是盡數給了人家,段大哥請得我爹爹給你解毒時,豈不糟了?」段譽心下感激,又捏了捏她手。司空玄道:「這個……這個……」鐘靈急道:「什麼這個那個的?你解不了他的毒,我叫爹也不給你解毒。」

那黑衣女郎忍不住喝道:「鐘靈,別多嘴!你段大哥死不了。」鐘靈聽得她語音好熟,「咦」的一聲,轉頭向她瞧去,見到她的面幕,登時便認了出來,歡然道 ﹔「啊,木……」立時想到不對,伸手按住了自己嘴巴。

司空玄早在暗暗著急,屈膝說道:「啟稟兩位對使:屬下給這小姑娘所養的閃電貂咬傷了,毒性厲害,兩位聖使開恩。」段譽心想若不給他解毒,只怕她情急拚命,對那黑衣女郎道:「姊姊,童姥的靈丹聖藥,你便給他一些吧。」司空玄聽得有童姥的靈丹聖藥,大喜過望,在地下連連磕頭,砰砰有聲,說道:「多謝童姥大恩大德,聖使恩德,屬下共有一十九人給毒貂咬傷。」

那女郎心想:「我有什麼『童姥的靈丹聖藥』?只是我臂上腿上都受了傷,要照顧兩個人可不容易。且聽著這姓段的,耍耍這山羊胡子便了。」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瓷瓶,道:「伸手。」司空玄道:「是,是!」攤開了手掌,雙目下垂,不敢正視。那女郎在他左掌中倒了些綠色藥末,說道:「內服一點兒,便可解毒了。」心道:「我這香粉採集不易,可不能給你太多了。」

司空玄當她一拔開瓶塞,便覺濃香馥鬱,沖鼻而至,他畢生鑽研藥性,卻也全然猜不到是何種藥物配成,待得藥粉入掌,更是香得全身舒泰,心想天山童姥神通廣大,這靈丹聖藥果然非同小可,大喜之下,連連稱謝,只是掌中托著藥末,不敢再磕頭了。

段譽見大功告成,說道:「姊姊,走吧!」得意之際,竟忘了逼緊嗓子,幸好司空玄等全未起疑。

司空玄道:「啟稟聖使:無量劍左子穆不識順逆,兀自抗命。屬下只因中毒受傷,又斷了一條手臂,未能迅速辦妥此事,有負童姥恩德,實是罪該萬死。自當即刻統率部屬,攻下劍湖宮。請聖使在此督戰。」

段譽道:「不用了。我瞧這劍湖宮也不必攻打了,你們即刻退兵吧!」

司空玄大驚,素知童姥的脾氣,所派使者說話越是和氣,此後責罰越重,靈鷲宮聖使慣說反話,料定聖使用這幾句話是怪他辦事不力,忙道:「屬下該死,屬下該死。請聖使在童姥駕前美言幾句。」

段譽不敢多說,揮了揮手,拉著鐘靈轉身便走。司空玄高舉左掌托著香粉,雙膝跪地,朗聲說道:「神農幫恭送兩位聖使,恭祝童姥她老人家萬壽聖安。」他身後幫眾一直跪在地下,這時齊聲說道:「神農幫恭送兩位聖使,恭祝童姥她老人家萬壽聖安。」段譽走出數丈,見這幹人兀自跪在地下,實在覺得好笑不過,大聲說道:「恭祝你司空玄老人家也萬壽聖安。」

司空玄一聽之下,只覺這句反話煞是厲害,登時嚇得魂不附體,險些暈倒。他身後兩人見幫主筱筱發抖,生怕他掌中的靈丹聖藥跌落,急忙搶上扶住。

段譽和二女行出數十丈,再也聽不到神農幫的聲息。鐘靈不住口中作哨,想召喚閃電貂回來,卻始終不見,說道:「木姊姊,多謝你和這位姊姊前來救我,我要留在這兒。」

那女郎道:「留在這兒幹麼?等你的毒貂嗎?」鐘靈道:「不!我在這兒等段大哥,他去請我爹爹來給神農幫這些人解毒。」轉頭向段譽道:「這位姊姊,你那些斷腸散的解藥,給我一些吧。」那女郎道:「這姓段的不會再來了。」鐘靈急道:「不會的,不會的。他說過要來的,就算我爹爹不肯來,段大哥自己還是會來。」那女郎道:「哼,男子說話就會騙人,他的話又怎信得?」鐘靈嗚嚥道:「段大哥不會騙……騙我的。」

段譽哈哈大笑,掀開鬥篷頭罩,說道:「鐘姑娘,你段大哥果然沒騙你。」

鐘靈向他凝視半晌,喜不自勝,撲上去摟住他脖子,叫道:「你沒騙我,你沒騙我!」

那女郎突然抓住她後領,提起她身子,推在一旁,冷冷的道:「不許這樣!」鐘靈吃了一驚,但心中欣喜,也不以為意,說道:「木姊姊,你兩個怎地會遇見的?」那女郎哼了一聲,不加理睬。

段譽道:「咱們一路走,一路說。」他擔心司空玄發現解藥不靈,追將上來。那女郎躍上馬背,遙自前行。段譽於是將別來情由簡略對鐘靈說了,但於那女郎虐待他的事卻避而不提,只說她救了自己性命。鐘靈大聲道:「木姊姊,你救了段大哥,我可不知該怎麼謝你才好。」那女郎怒道:「我自救他,關你什麼事?」鐘靈向段譽伸伸舌頭,扮個鬼臉。

那女郎說道:「喂,段譽,我的名字,不用鐘靈這小鬼跟你說,我自己說好了,我叫木婉清。」段譽道:「啊,水木清華,婉兮清揚。姓得好,名字也好。」木婉清道:「好過你的一段木頭,名譽極壞。」段譽哈哈大笑。

鐘靈拉住段譽左手,輕輕的道:「段大哥,你待我真好。」段譽道:「只可惜你的貂兒找不到了。」鐘靈又吹了幾下口哨,說道:「那也沒什麼,等這些惡人走了,過些時候我再來找。你陪我來找,好不好?」段譽道:「好啊!」想起了那洞中玉像,又道:「以後我時時會到這裡來的。」木婉清怒道:「不許你來。她要找貂兒,自己來好了。」段譽向鐘靈伸伸舌頭,扮個鬼臉,兩人相對微笑。

三人不再說話,緩緩行出數裡。木婉清忽然問道:「鐘靈,你是二月初五的生日,是不是?」她騎在馬上,說話時始終不回過頭來。鐘靈道:「是啊,木姊姊怎麼知道?」木婉清大怒,厲聲道:「段譽,你還不是騙人?」一提馬韁,黑玫瑰急沖而前。

忽聽得西北角上有人低聲呼嘯,跟著東北角上有人拍拍拍拍連續擊了四下手掌。一條人影迎面奔來,到得與三人相距七八丈處,倏然停定,嘶啞著嗓子喝道:「小賤人,你還逃得到那裡?」聽這聲音,正是瑞婆婆。便在此時,背後一人嘿嘿冷笑,段譽急忙回頭,星月微光之中,見到正是那平婆婆,雙手各握短刀,閃閃發亮。跟著左邊右邊又各到了一人,左邊是個白須老者,手中橫向執一柄鐵鏟,右首那人是個年紀不大的漢子,手持長劍。段譽依稀記得,這兩人都曾參與圍攻木婉清。

木婉清冷笑道:「你們陰魂不散,居然一直追到了這裡,能耐倒是不小。」平婆婆道:「你這小賤人就是逃到天邊,你們也追到天邊。」木婉清嗤的一聲,射出一枝短箭。那使劍漢子眼明手快,揮劍擋開。木婉清從鞍上縱身而起,向那老者撲去。

那老者白須飄動,年紀已著實不小,應變倒是極快,右手一抖,鐵鏟向木婉清撩去。木婉清身未落地,左足在鏟柄上一借力,挺劍指向平婆婆。平婆婆揮刀格去,擦的一聲,刀頭已被劍鋒削斷,白刃如霜,直劈下來。瑞婆婆急揮鐵拐向木婉清背心掃去。木婉清不及劍傷平婆婆,長劍平拍,劍刃在平婆婆肩頭一按,身子已輕飄飄的竄了出去。她若不是急於閃開瑞婆婆這一拐,長劍直削而非平拍,平婆婆已被劈成兩 。

這幾下變招兔起鶻落,迅捷無比,平婆婆勇悍之極,剛才千鈞一發的從鬼門關中逃了出來,卻絲毫不懼,又向木婉清刷刷刷三刀,木婉清急閃避過。便在此時,瑞婆婆和兩個男子同時攻上。木婉清劍光霍霍,在四人圍攻下穿插來去。

鐘靈在數丈之外不住向段譽招手,叫道:「段大哥,快來。」段譽奔將過去,問道:「怎麼?」鐘靈道:「咱們快走。」段譽道:「木姑娘受人圍攻,咱們怎能一走了之?」鐘靈道:「木姊姊本領大得緊,她自有法子脫身。」段譽搖頭道:「她為救你而來,倘若如此舍她而去,於心何安?」鐘靈頓足道:「你這書呆子!你留在這裡,又能幫得了木姊姊的忙嗎?唉,可惜我的閃電貂還沒回來。」

這時瑞婆婆等二女二男與木婉清鬥得正緊,瑞婆婆的鐵拐和那老者的鐵鏟都是長兵刃,舞開來呼呼風響。木婉清耳聽八方,將段譽與鐘靈的對答都聽在耳裡。

只聽段譽雙道:「鐘姑娘,你先走吧!我若負了木姑娘,非做人之道,倘若她敵不過人家,我在旁好言相勸,說不定也可挽回大局。」鐘靈道:「你除了白送自己一條性命,什麼也不管用。快走吧!木姊姊不會怪你的。」段譽道:「若不是木姑娘好心相救,我這條性命早就沒有了。遲送半日,便多活了半日,倒也不無小補。」鐘靈急道:「你這呆子,再也跟你纏夾不清。」拉住他的手臂便走。

段譽叫道:「我不走,我不走!」但他沒鐘靈力大,給她拉著,踉蹌而行。

忽聽木婉清尖聲叫道:「鐘靈,你自己給我快滾,不許拉他。」鐘靈拉得段譽更快,突然間嗤的一聲,她頭髻一顫,一枚短箭扦插了她發髻。木婉清喝道:「你再不放手,我射你眼睛。」鐘靈知她說得出,做得到,相識以來雖然頗蒙她垂青,畢竟為時無多,沒什麼深厚交情,她既說要射自己眼睛,那就真的要射,只得放開了段譽的手臂。

木婉清喝道:「鐘靈,快給我滾到你爹爹、媽媽那裡去,快走,快走!你若耽在旁邊等你的段大哥,我便射你三箭。」口中說話,手上不停,連續架開襲來的幾件兵刃。

鐘靈不敢違拗,向段譽道:「段大哥,你一切小心。」說著掩面疾走,沒入黑暗之中。

木婉清喝走鐘靈,在四人之間穿來插去,腿上鉤傷處隱隱作痛,劍招忽變,一縷縷劍光如流星飄絮,變幻無定。忽聽得那老者大叫一聲,肋下中劍。木婉清刷刷刷三劍,將瑞婆婆和那使劍漢子逼得跳出圈子相避,劍鋒回轉,已將平婆婆卷入劍光之中。頃刻之間,平婆婆身上已受了三處劍傷。她毫不理會,如瘋虎般向木婉清撲去。余下三人回身再鬥。平婆婆滾近木婉清身畔,右手短刀往她小腿上削去。木婉清飛腿將她踢了個筋鬥,就在此時,瑞婆婆的鐵拐已點到眉心。 木婉清迅即回轉長劍,格開鐵拐,順勢向敵人分心便刺。

瑞婆婆斜身閃過,橫拐自保。木婉清輕吁一口氣,正待變招,突然間 的一聲,左肩上一陣劇痛,原來那老者受傷之後,使不動鐵鏟,拔出鋼錐撲上,乘虛插入她肩頭。木婉清反手一掌,只打得那老者一張臉血肉模糊,登時氣絕。瑞婆婆等卻又已上前夾擊。平婆婆大叫:「小賤人受了傷,不用拿活口了,殺了便算。」

段譽見木婉清受傷,心中大急,待要依樣葫蘆,搶過去抱起那老者的屍體沖撞,但隔著相鬥的四人,搶不過去,情急之下,扯下身上鬥篷,沖上去猛力揮起,罩上平婆婆頭頂。平婆婆眼不見物,大驚之下,急忙伸手去扯,不料忘了自己手中兀自握著短刀,一刀斬在自己臉上,叫得猶如殺豬一般。

木婉清無暇拔去左肩上的鋼錐,強忍疼痛,向瑞婆婆急攻兩劍,向使劍漢子刺出一劍,這三劍去勢奧妙,瑞婆婆右頰立時劃出一條血痕,使劍漢子頸邊被劍鋒一斥而過。兩人受傷雖輕,但中劍的部位卻是要害之處,大驚之下,同時向旁跳開,伸手往劍傷上摸去。

木婉清暗叫:「可惜,沒殺了這兩個家伙。」吸一口氣,縱聲呼嘯,黑玫瑰奔將過來。木婉清一躍進而上,順手拉住段譽後頸,將他提上馬背。二人共騎,向西急馳。

沒奔出十余丈,樹林後忽然齊聲吶喊,十余人竄出來橫在當路。中間一個高身材的老者喝道:「小賤人,老子在此等候你多時了。」伸手便去扣黑玫瑰的轡頭。木婉清右手微揚,嗤嗤連聲,三枝短箭射了出去。人叢中三人中箭,立時摔倒。那老者一怔之下,木婉清一提韁繩,黑玫瑰驀地裡平空躍起,從一幹人頭頂躍了過去。眾人忌憚她毒箭厲害,雖發足追來,卻各舞兵刃護住身前,與馬上二人相距越來越遠。但聽那幹人紛紛怒罵:「賊丫頭,又給她逃了!」「任你逃到天邊,也要捉到你來抽筋剝皮!」「大伙兒追啊!」

木婉清任由黑玫瑰在山中亂跑,來到一處山岡,只見前面是個深谷,只得縱馬下山,另覓出路。這無量山中山路迂回盤旋,東繞西轉,難辨方向。

突然聽到前面人聲:「那馬奔過來了!」「向這邊追!」「小賤人又回來啦!」木婉清重傷之下,無力再與人相鬥,急忙拉轉馬頭,從右首斜馳出去。這時慌不擇路,所行的已非道路,幸虧黑玫瑰神駿,在滿山亂石的山坡上仍是奔行如飛。又馳了一陣,黑玫瑰前腳突然一跪,右前膝在巖石上撞了一下,奔馳登緩,一跛一拐的顛蹶起來。

段譽心中焦急,說道:「木姑娘,你讓我下馬吧,你一個人容易脫身。他們跟我無冤無仇,便拿住了我也不緊。」木婉清哼的一聲,道:「你知道什麼?你是大理人,要是給他們拿住了,一刀便即砍了。」段譽道:「奇哉怪也,大理人這麼多,殺得光嗎?姑娘還是先走的為是。」

木婉清左肩背上一陣陣疼痛,聽得段譽還是羅嗦個不住,怒道:「你給我住口,不許多說。」段譽道:「好,那麼你讓我坐在你後面。」木婉清道:「幹什麼?」段譽道:「我的鬥篷罩在那胖婆婆頭上了。」木婉清道:「那又怎樣?」段譽道:「我褲子上破了幾個大洞,坐在姑娘身前,這個光……光……對著姑娘……嘿嘿,太……太也失禮。」

木婉清傷處痛得難忍,伸手抓住他肩頭,咬著牙一用力,只捏得他肩骨格格直響,喝道:「住嘴!」段譽吃痛,忙道:「好啦,好啦,我不開口便是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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